凭什么?助学金评议,我们与公平的距离

[热点] 时间:2024-04-26 17:16:12 来源:蓝影头条 作者:热点 点击:24次

    

| 吕煦宬

编辑 | 陶若谷

民主评议

每年9月至10月,是金评刘洋最头疼的日子。身为北方一所二本院校的议们辅导员,他要在这个时段完成一年一度的公平助学金评选。班上,助学每年都有二十多名学生递交申请,金评角逐六个助学金名额。议们

助学金落到谁家,公平关键在民主评议。助学按照学校下发的金评助学金评议文件规定,刘洋要在班里挑选学生,议们组成评议小组,公平让学生根据申请者递交的助学材料投票,选出他们心目中认定的金评,最需要助学金的议们同学。

但文件没有告诉刘洋的是,要怎么组织民主评议,才能尽可能避免人情世故的干扰,保障公平。

2021年,工作第一年的刘洋选定了班干部和各宿舍长,组成评议小组。傍晚,把他们叫到办公室,发评议材料。匿名助学金申请者的家庭年收入、家里是否有重大疾病患者等信息,都在里面。看完资料,大家在纸上写下三位申请者的名字,匿名投票。最后,刘洋统计票数。依照票数排名,决定助学金的归属。

上大学时,刘洋当过班长,自认能客观投票给最需要助学金的学生。换位思考,他相信现在的学生也能。获选学生名单公示后,没人提出异议,他长舒一口气。

第二年,刘洋沿用班委做评议小组成员,情况却发生了改变。评议过程变得草率,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投票。结果令他感到讶异:三个班委占了助学金名额的一半。

追究原因,刘洋想,或许是一年相处下来,同学之间产生了更多联结,很难像第一年那样,刨除私情,根据材料,公正投票。刘洋不是没有想过,人情往来会影响评议,“但没想到会这么夸张”。

设立民主评议之初,是为了保障助学金公平发放。自2007年开始,我国财务部、教育部发布多个助学文件,规定大学生家庭经济是否困难、是否有获得助学金的资格,须经学校成立评议小组评定。一些研究助学金资助流程的论文指出,政策初衷,是希望通过同学日常和申请者的接触,了解其生活、消费的真实情况,也是为了评议在学生监督下推进,避免出现辅导员一言堂。

但在实践中,由于没有清晰的细则,多位大学辅导员称,他们只能在实操中一点点摸索、试错,民主评议很容易演变成一种“拼人缘”的竞技,失去了最初的意义。

天津助学金事件后,一名河北学生发帖称,判定贫困等级由班长一人说了算,评议小组被架空。在他的班级里,一位出身贫困户家庭的女孩理应拿到一档助学金,班长却因为和女孩的私人恩怨,把她判定为“一般贫困”,女孩只拿到了二档助学金。

●资料图,源自东方IC

在四川,大四女生郑薇薇也在不透明的民主评议中,错失了助学金。公示后,郑薇薇没能找到自己的名字。她找辅导员提出异议,想补充提交一份家里的低保证明。辅导员嘴上答应了,会再组织一次民主评议。

等了一两天,没有动静。郑薇薇给负责小组评议的生活委员发消息、打电话,没有回音。再找辅导员,辅导员没了耐心,在电话那头直接骂了郑薇薇,说她给自己找麻烦,“老是搞特殊”。

辅导员的态度打消了郑薇薇继续争取的念头。她猜测,大四这一年,班委们都在忙着考研、求职,平时开班级例会都见不着人影,更别谈费心思为一个同学重新组织评议,辅导员手下也有几百号学生要管,不会特意为自己争取。

郑薇薇家在农村,父亲在建筑工地打零工,工资不稳定,常年在讨薪。母亲在超市工作,月入2000元。家里除了她和正在上高中的妹妹,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奶奶,五口人全靠父母打工养活。

身为长女,郑薇薇上大学后,很难开口问家里要生活费。助学金是她的指望:3000元足够覆盖三个多月的生活开销。今年没拿到,她只好在上课之余,在校外辅导机构当美术老师,拿一节课100元的工资,赚生活费。

失去助学金后,郑薇薇才意识到,从大一开始,她从来都不知道班里民主评议是谁在参加,评议流程是什么,评分标准又是什么……这些本该透明的规则成了少数人才掌握的内幕。站在模糊规则的外围,像郑薇薇一样的助学金申请者们处境被动。

而在规则内部,辅导员刘洋在尝试做出改变,把民主评议的细则描摹得尽量清晰一些。

担心班委占一半名额会招来不满,刘洋撤销了那次评议结果。他不再任用班委,而是随机抽10位同学重新评议。

再次投票前,刘洋嘱咐,要降低人情因素,尽量基于平时对申请者的消费和生活了解投票。最后,一名经济情况更窘迫的学生代替了最初入选的班委,得到助学金。在那之后,刘洋沿用了随机抽选的方法,也会公示小组成员名单,以便监督。评议结束后,刘洋会专门拿出票数居高者的助学金申请信,比对评议结果和学生家境是否吻合。

不过,无论如何优化流程,仍会参杂不可控的人情影响。闲谈中,一位同事和刘洋提起,班里有一位家境贫寒的学生,过冬的衣服都买不起,但他性格内向,不太和班里的人来往。或许出于自卑,他也从未向别人吐露过自己遇到的困难。

这样的同学在民主评议中往往不占优势。出身农村,和城市里的孩子没什么共同话题的贫困生不在少数,互联网上不难找到他们的发帖。“况且,交朋友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一位在辽宁读书的农村学生留言称,出门逛街、吃饭,她的钱包禁不起这样的折腾。

刘洋总结出民主评议的规律:在客观材料相差不大的情况下,民主评议成员通常会倾向熟悉的同学一边。最后,学校里那位性格内向的贫困生没拿到助学金,他的同事看不下去,自掏腰包给学生买了一件棉衣。

三张残疾证 vs 打零工的父母

低保证、残疾证等材料在助学金申请中拥有沉甸甸的分量。通常,辅导员们没有机会亲自调查学生的家庭情况,因此,经过认定的客观材料被看作是衡量贫困程度的重要指标。

2021年大学毕业后,刘洋来到这所北方二本院校做辅导员。有不少来自农村的学生,光是在刘洋当班主任的50人班级里,就有13个符合国家七类贫困生标准的学生,有的来自低保家庭,有的是孤儿。

刘洋把这类学生称为“有身份的贫困生”——他们经过相关部门层层审核,确认过家境,学校会保障这类学生只要申请、不必经过民主评议就能获得3300元一年的二等助学金。除了这部分学生,其他人都要通过递交申请信,陈述家庭状况,以此为依据,申请助学金。

刘洋发现,表达能力强的学生,能把申请信写得很动人,“让人看了就觉得可怜”。而那些仅仅在申请信里客观罗列家里几口人、收入有多少的学生,会很吃亏。

学校没有硬性规定,要求学生上交佐证家境的材料。因此,刘洋也没法核实学生们的情况孰真孰假。为了剔除人为因素干扰,他会把申请信里的关键词,“单亲家庭”“家人重病”等信息手动摘出来,汇总在一张纸上,供投票学生参考。

刘洋羡慕南方一些高校有更明确的量化标准和体系。他听说,广东一些高校有评议助学金专用的平台。上传学生资料后,系统能自动评判学生的贫困等级,略过人为评判的过程。

还有一些学校把学生日常的消费习惯也纳入考量标准。《澎湃新闻》报道,2016年,南京理工大学通过追踪学生在食堂的消费次数,将那些每月在食堂吃饭超过60顿,总消费不超过420元的学生,列为助学金的资助对象。

在西北一所公办院校担任辅导员的郭晓琪,为了“量化贫困”费了不少心思。他在知网浏览有关困难认定的论文,搜集了一些学术上用来评定困难等级的指标,如是否来自农村,是否是独生子女,家里是否遭遇突发困难等。

他把这些指标罗列成一张“贫困量化表”,打印出来,根据情况打分。如果学生来自农村家庭,又有兄弟姐妹,他的得分就会比来自城镇的独生子女要高,拿到助学金机率更大。

但现实远比“量化表”来得复杂。郭晓琪发现,有学生家里虽然没有经历突发事故打击,但家人患慢性病,长期服药,开支积少成多。很难比较他与家里突发变故的学生,谁更需要帮助。

错综复杂的家境,也并非一两张纸质材料能够说明。在江西学生白菁的家庭,做纱窗生意失败后,白菁父亲去工地打工,工资一年才结一次。母亲到附近的服装厂上班,清晨五六点出门,凌晨回到宿舍,周而复始,一个月最多挣3000块。

白菁和弟弟的学费、治疗外婆心脏病的医药费……一笔笔开支让家里陷入经济无法周转的泥沼。大一时,因为一时半会儿掏不出6000元,白菁的学费是父亲借网贷付的。但这一切,白菁都开不出像样的证明。按照老家习俗,为外婆治病的医药费单是要被烧掉的。白菁问班长,能否提交日常的流水账单佐证,班长摆了摆手,说不行。

●白菁的流水截图。讲述者提供

在白菁的班里,能用来申请助学金的材料都是低保证、残疾证这样具像化的材料。今年9月底,没有任何有效证明的白菁没有拿到助学金,但在公示名单上,她发现了班长的名字。

按白菁的描述,一次晚自习,她翻看自己的微信消费记录,班长在旁边瞥到了,感慨她生活节俭,还打开自己的消费记录,月支出都有四、五千元,“班长还补充说,在支付宝还有流水。”白菁回忆,用着价值上万的苹果笔记本和手机,以班长的情况,怎么能评上助学金呢?

她提出异议。班主任没多说话,拿出了班长提交的申请材料。三张残疾证摆在眼前:他爷爷奶奶、妈妈都是残疾人,家里只有父亲一个劳动力。白菁不再申辩,嘴好像被堵住了一样,离开了办公室。

好像有补不完的漏洞

参与助学金评议工作两年,对27岁的年轻老师郭晓琪来说,是一个不断打补丁的过程。他讲述自己所在的学校,管理不规范,纪律松散,班主任对助学金评议并不上心,总敷衍了事。

之前,学校按班级贫困生“入库”比例分配助学金。所谓入库,指的是申请助学金的学生递交材料后被纳入到统一的数据库里,库里的学生才有资格申请。入库的学生越多,一个班能分到的助学金数目也就越多。

第一年参与评定,郭晓琪在审核中发现,有一个班几乎全班都申请入库,令他印象深刻。“怎么可能一个班四十多人,都是贫困生呢?”他把申请打回去,让班长重新核查。结果,那位班长跑到办公室质问,为什么没有全体入库?郭晓琪问他,你们一个班的同学都是贫困生吗?男生回答,不是啊,但以前不是都能全班入库,拿到更多助学金吗?

这是郭晓琪第一次意识到,之前助学金评议如此不规范。郭晓琪没有责怪学生,“毕竟他也是在为班级利益着想。”他和男孩讲道理:如果都全班入库,“入库”就失去了筛选的意义。

事后,郭晓琪找到校领导,提议直接按照班级人数比例分配助学金,不要再盲目提高入库人数,挤占助学金份额。意见得到采纳,郭晓琪成了学院里负责助学金评议的辅导员。在他的讲述中,钻空子的学生时不时就会出现。

今年,同事班上一名学生在申请书里称家人有慢性病,还附了一张桌面上堆满药物的照片。同事放大图片,看到药盒上注明的疾病,和学生声称的慢性病根本没有关联。同事找学生谈话,学生才坦言,图片是在网上下载的,家里没有人生病,他只是想试试看,这样能不能申请到助学金。

针对助学金制度做出的改良,令郭晓琪没少听到,学生在背地里埋怨他太严格的话。最初,这样的评价令他难过。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做了这么多努力,保证公平,换来的却是责怪?内耗的情绪影响到了工作。那时,他每做一项决策、每发布一个通知,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会不会有学生骂我?

但他渐渐发现,每个人都只是站在自己的利益出发点去看,很少能做到从事实出发评价他人。去年助学金评议,自己班上的班长也申请了。小组评议,班长参与了全过程,也看到了其他同学比她更困难,但她仍因为没能评上助学金,给郭晓琪打电话,抱怨到半夜。

郭晓琪意识到,就算按规则办事,也总会有既得利益者和利益受损的人,自己不可能讨来所有人的认可。

最近,郭晓琪又发现了新漏洞。按规定,只要符合国家七大类评困生类型的学生,就一定能拿到助学金。但在这些学生中,又有成绩不好、品行有问题的学生。郭晓琪班上就有一位,是孤儿,每年都能评上。但这个同学作业完成得糟糕,频繁挂科,在退学边缘徘徊。

“助学金不是烂慈善,钱还是要给到认真学习的。”郭晓琪说,但不把助学金发给这些“有身份的贫困生”,上面就会派人调查,作为辅导员,自己也会经历一个漫长繁琐的、被调查的过程,郭晓琪称之为“劫难”。

●资料图,源自东方ic

为了让助学金落到真正需要帮助的学生手里,郭晓琪提出新的规则:如果“有身份的贫困生”日常表现糟糕,班主任提交说明后,可以不把助学金给这些学生。但落实起来,这项工作又存在困难。

提交说明需要班主任收集繁复的证明资料,包括学生成绩单、旷课记录或是处分单。除此之外,班主任还要提交一份申请书。有些老师嫌麻烦,索性还是把名额分给了这些同学。

找到了漏洞,打上补丁,但执行的人不配合,郭晓琪也没有办法。助学金评议的工作复杂,好像有补不完的漏洞,郭晓琪有时会希望,干脆取消助学金,推广勤工俭学制度。

在社交平台上,不少辅导员发出和郭晓琪一样的感慨,每年助学金评议后,自己都会被学生追着问,不断回答一个个“凭什么?为什么?”

做了两年辅导员,刘洋总结的经验是,要制定规则,但不参与其中,做旁观者。他从不在小组评议时投票或发表意见,只在一旁充当主持者的角色。

领导对助学金评议工作抓得紧,如果过程中出现任何问题,对辅导员的职业生涯都可能造成轻则处分,重则开除的影响。学校开会时,领导也会强调,让老师们保护好自己,不要过分干涉,更多的还是交给学生评议。

至于谁来维护真正的公平,刘洋心里没有答案,“这种事肯定保证不了绝对的公平,也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

举报通道

在这样的环境中,学生们能够最直接参与的反击就是举报。湖北女生何田逸,在去年11月,为自己讨回了公道。

按何田逸的说法,当时她评上了二等助学金,一天中午,她突然接到辅导员电话,说要去操场单独聊。何田逸感觉奇怪,告诉了比她大两岁的男友,他嘱咐何田逸,全程录音。

在操场上,辅导员带来了一个坏消息——由于操作失误,自己在上报助学金名单时,漏掉了何田逸的名字,只报了班上其他四个人,害她没能拿到助学金。何田逸心里冒出失望,但看着老师愧疚的样子,又心软了。两人分开前,辅导员嘱咐,不要声张此事,“明年我会重点考虑你”。

晚上,何田逸和男友复盘,男友觉察到“操作失误”中的一些不对劲。第二天,他登陆何田逸学校官网,发现已经公布获选名单,显示有5名学生拿到了助学金,不像辅导员说的,漏报了一个名额。原本属于何田逸的位置,被一个姓钟的同学占据。

钟同学是班里的纪律委员,平时和辅导员关系紧密,常帮老师跑腿。申请助学金时,也没有看到钟同学的名字。何田逸和男友哭诉,男友也很不满,他想到了举报。

用了一天时间,他们收集了录音、公示截图等证据,写了实名举报信,分别发到市级、省级教育局和学校的举报邮箱。不久就收到反馈,学院院长告诉何田逸,校方会把助学金名额归还给她,也承诺给辅导员处分,取消评优、评先资格。何田逸的名字重新出现在公示名单上,结束了这场风波。

很多人都知道,举报这条监督通道是好用的。媒体报道,近日,中山大学一名获得助学金的学生,因使用价值两万的“苹果全家桶”、花上千元买演唱会门票而被举报。调查后学校发声明称,该生助学金认定过程没有问题,但因其过度消费,决定终止其助学金发放。

但在实际操作中,这条通道也会被人恶意挤占。辅导员郭晓琪去年处理过一次,励志奖学金结果公示后,学院邮箱收到一封实名举报信。举报的同学给获选班长扣了许多帽子,最主要的一条,“品行不端”。郭晓琪被委任处理,向当事班的班主任了解情况。与此同时,学院还开展了一次民意调查,让班上除两位当事人以外的人投票表决,举报信中的内容是否属实。

郭晓琪说,调查结果显示,奖学金评议没有问题。班里也没有同学认为,班长的品行如举报信所说。老师们把调查结果整理成册,拿给举报的学生看。但二十多页的反馈报告没有说服这位学生,她在此之后又分别向校方、教育厅举报了两次。

郭晓琪后来从女生的班主任处得知,举报女生和班长有私怨——按照郭晓琪的说法,女孩的男友曾是班长,后来换成了被举报的那位,加上班长有一次给她旷课记过,最后,举报成了她报复的方式。

利益的混战有时会造成误伤。社交平台上,有辅导员发帖称,自己屡次被没有拿到助学金、怀有不满的学生投诉到省教育厅,一轮又一轮经受校方核查,因而萌生了辞职的念头。

郭晓琪从今年开始,不再担任原先班级的班主任了,原本在路上和自己热情打招呼的学生,再也没有主动打过招呼,“说得不好听的,现在利益不相关了,他没有必要讨好了。”

相较客观指标,郭晓琪觉得,贫困更像是一种内在的感知,“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更需要这笔助学金”。去年,班上一位女同学因为没评上助学金,半夜打电话给他,哭诉到凌晨四点。

女生告诉郭晓琪,母亲失业,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赚钱。为什么以自己的情况,评不上助学金。郭晓琪先是一阵安抚,接着又告诉她,拿到助学金的学生,来自西北农牧家庭,家里还有患重病的老人。相比之下,这位家在安徽、家庭年收入有七八万的学生,家境不算差了。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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