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凌峰︱未尽才情未了缘:沈启无与张岱

[综合] 时间:2024-04-26 08:51:29 来源:蓝影头条 作者:时尚 点击:139次
民国时期,郑凌晚明文人张岱(1597-1689?)的峰︱文章著述颇受读书界的重视,其中以周作人(1885-1967)为核心的未尽未缘无张文人群体为最著。当前学界对张岱民国时期接受史的才情研究多聚焦于周作人及其弟子——整理出版《陶庵梦忆》的俞平伯(1900-1990),而对另一位与《西湖梦寻》《琅嬛文集》关系颇为密切的沈启苦雨斋弟子沈启无(1902-1969)关注相对不足,笔者因撰小文,郑凌略述细节,峰︱聊备掌故。未尽未缘无张

一、才情缘起《近代散文抄》

沈启无对张岱的沈启接受与推崇,盖与周作人有关。郑凌1927年4月,峰︱朴社重刊本《陶庵梦忆》面世,未尽未缘无张该本系据清咸丰间《粤雅堂丛书》刊本整理。才情周作人为此本作序云:“他(引按:张岱)所选的沈启《一卷冰雪文》曾在大路的旧书店中见过,因索价太昂未曾买得。”大抵是有鉴于此,沈启无于1930年9月编定的明清散文小品选本即以《冰雪小品》名之。该书起初因故未刊,1932年9月改名《近代散文抄》由北平人文书店出版。书中选录张岱散文二十八篇,为入选诸家之最。

沈启无编选《近代散文抄》时亦受周作人影响颇著,尤其是编选张岱散文的过程大抵可考。今按《近代散文抄》书末“抄撮书目”即载有“《张子诗文粃》二十三卷”“《琅嬛文集》十六卷”。其中“《张子诗文粃》二十三卷”系鄞马廉(字隅卿)旧藏清稿本《琅嬛文集》二十三卷十二册,分为《张子文粃》十八卷八册,《张子诗粃》五卷四册(下简称“清稿本”。按马廉《不登大雅文库书目》著录《张子诗粃》为四卷,盖第五卷残损过甚故),今藏国家图书馆(索书号:A01784)。该本为套格纸抄本,版心下方镌“凤嬉堂”,页眉行间有王雨谦评语。

国家图书馆藏清稿本《琅嬛文集·张子诗粃》书影

至于所谓“《琅嬛文集》十六卷”,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杨健先生撰《周作人校藏本〈琅嬛文集〉略考》(载于《鲁迅研究月刊》2018年第1期)指出其中的“《琅嬛文集》十六卷”即周作人旧藏清光绪刊本六卷(下简称“刊本”),此处“十”字衍,该本为金镶玉装,今藏于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

可见《近代散文抄》对清稿本《张子文粃》与刊本《琅嬛文集》皆有利用,清稿本与刊本之间存在异文,自不消说。张海新先生《水萍山鸟:张岱及其诗文研究》(中西书局2012年版)指出《近代散文抄》张岱散文文本即根据清稿本;杨健先生经过校读,亦得出相同观点,唯对沈启无之于周作人藏刊本、马廉藏清稿本,向何人借阅何本在先,如何获悉两本有异文,则未加深考。

按沈启无曾将周作人1930年2月至1931年6月寄来的书信装订成册,题名《且将就斋藏煅药庐尺牍》(见侯印国、金传胜辑录《且将就斋藏煅药庐尺牍》,载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7期),册中所订书信,皆为青光书局1933年出版的《周作人书信》所未收。检1930年6月10日信中云:

兹有一件事奉托,下次来时祈将放在兄处之《琅嬛文集》五本顺便带来,因想将此书交书店镶衬改订一下也。

此处所谓“镶衬改订”,盖即改装为金镶玉本。其后6月20日信中云:

但如兄说刊行张氏丛书,不知有无困难。鄙意不妨先刊《琅嬛文集》,以公同好,至于二梦(引按:《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似可暂缓也。唯《文集》恐须先雇人抄一部,再借《张氏文粃》稿本一校,便可成书矣。

今检周作人1930年6月23日记:“羡季来,交还启无借去之《琅嬛文集》五本。”(鲁迅博物馆藏《周作人日记》,大象出版社1996年影印本,下同)6月24日记:“又至孔德,与隅卿、建功同谈,下午返,借来《张氏文粃》一函。”此后一月间,《琅嬛文集》或在“镶衬改订”中。7月24日记:“启无同朱肇洛君来谈,借去《琅嬛文集》六册。”11月11日记:“以《张子文粃》还隅卿。”如此可知周作人于马廉处见《张子文粃》,注意到《张子文粃》与《琅嬛文集》存在文本差异,再函告沈启无,沈启无因此向马廉借阅《张子文粃》。

按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周作人旧藏清光绪刊本《琅嬛文集》有周氏校语,正是校以《张子文粃》并标注异文者,然仅至卷一《博浪椎传奇序》而止,杨健先生认为当是因沈启无借走《琅嬛文集》并长时间未归还,导致周作人未能完成校对。

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清光绪刻本《琅嬛文集》书影

笔者揣测,周作人本有将《琅嬛文集》借予沈启无助其编选《近代散文抄》之意,且1930年6月10日信中云云,似乎只是为了重装而临时催还,至于何以此时是“五本”,而7月24日再借即是“六册”,或是因重装而导致册数变化,也可能是周作人最初仅借沈启无后五册,其第一卷起初并未借出,书上眉校或系周作人初读《张子文粃》时所作。

至于沈启无最初借读《琅嬛文集》和最后归还《琅嬛文集》的时间,周作人日记缺载(周氏日记颇为简略,似不可据此窥一事之始末),且1928年、1931年日记皆缺失,故而难以确论。文献不足,姑且存疑俟考。

二、校录《张子诗粃》

沈启无对清稿本《琅嬛文集》的利用,除了对校清稿本《张子文粃》与刊本《琅嬛文集》以外,尚有抄录《张子诗粃》事,因刊本《琅嬛文集》有文无诗,故《张子诗粃》意义尤为重要。

上海图书馆藏茗缘室抄校本《张子诗粃》五卷二册(索书号:388830-31,下简称“抄校本”),为绿丝栏抄本,以墨笔精抄并录王雨谦评语,页眉间有朱笔校字及“抄本作某”校语。该本无题跋藏印,卷首王雨谦《张宗子诗序》及卷四“五言律”后半、卷五“五言排律”残损颇多,缺字难辨,与清稿本相合。

上海图书馆藏茗缘室抄校本《张子诗粃》目录

茗缘室抄校本《张子诗粃》的校语颇为仔细,目录部分的校语多是核查正文对目录进行校补,如于目录卷三之末,用朱笔添写正文中有而目录原缺的《快读徐埜公香草吟兼贺其公郎入泮》《偶题竹林七贤图》两首诗题;目录卷四、卷五中根据正文注明各诗残缺情况。唯于卷四《甲午初度二首》题下注云:“一本作甲辰。”此“一本”即指正文校语中的“抄本”。

正文朱笔眉校,不论是简单的校字或是规整的校语,多系据“抄本”出校,以卷二为例,《和有会而作》诗“未晓舂瓶粟”,眉校云:“晓作晚。”又如“喜此偶延竚,每携明月归”,眉校云:“抄本作便可骄妻妾,施施从外归。”而《焦上瘗鹤铭》(按:诗题当作“焦山瘗鹤铭”)诗“突犯霹雳威”之“犯”字,眉校作“起”,“隐佚轻轩冕”之“佚”字,眉校作“侠”,“立碎瘗鹤碑”之“碑”字,眉校作“铭”等,原文各字皆通,并非显误,可见此处校字当皆据“抄本”出校。

抄校本亦间有误抄误校,如卷三《木寓龙》“曹闻万年树化牛”之“曹”字,眉校云:“抄本作曾。”而清稿本正作“曾”;又如《读陆放翁剑南集》“字字不忘靖廉耻”之“靖廉”,眉校云:“抄本作靖康,是。”清稿本正作“靖康”。此类皆沈启无据清稿本抄录时出错,而以“抄本”对校时又未能取得清稿本核对所致,大抵抄录清稿本在前而取“抄本”校阅在后,中间当有一定的时间差。

上海图书馆藏茗缘室抄校本《张子诗粃》书影

按沈启无抄校本校语所据的“抄本”,当是周作人旧藏鄀公钟室抄本《琅嬛文集》不分卷二册,今藏国家图书馆(索书号:109489),该本为墨丝栏抄本,版心镌“鄀公钟室钞本”,卷端题“琅嬛文集”,次第收录“古乐府”“四言古”“五言古”“七言古”“五言律”诸体。首钤“知堂收藏越人著作”朱文长方印、“苦雨斋藏书印”朱文方印等,末钤“会稽周氏”朱文长方印等,皆周作人藏印。鄀公钟室抄本末有跋谓:“张陶庵诗残稿系出手书,光绪辛丑冬从八千卷楼丁氏假得录副藏之鸽峰草堂。” 是为周大辅(字左季,1872-约1930年代)家抄本。原藏八千卷楼的张岱手稿本散出以后曾归朱鼎煦别宥斋,复归黄裳先生,夏咸淳先生辑校《张岱诗文集》曾参考该手稿本。

抄校本校语所示“抄本”异文皆与鄀公钟室抄本相符,如卷二《和挽歌辞》其三“魂气欲和之,应来庙坞阿”,抄校本校云:“抄本注:庙坞为先父母葬地。”鄀公钟室抄本此诗末恰有此小注;又如卷四《富阳》,抄校本于诗题下朱笔添入“曾有薄田寓居富阳日久”,眉校云:“抄本题下有小字。”鄀公钟室抄本《富阳》诗题下正有此小注。抄校本比对过清稿本、鄀公钟室抄本内容,并于目录的部分诗题前以朱笔加点,卷四、卷五尤多,朱笔加点之诗皆为鄀公钟室抄本所未收。

但抄校本对鄀公钟室抄本也未尽其用,如卷四《寿周戬伯八十》,《张子诗粃》仅录两首,其二复因底本残缺,全篇佚失,且无小引。鄀公钟室抄本《琅嬛文集》收录四首,且前有小引云:

爰羡椿龄,荣登八帙。载瞻桐历,恰傍初秋。丹在濂溪,合就青莲花上;道存衣带,掷来紫李筵前。念岱少君九年,附温公之入洛社;慕彼四皓,因甪里之隐商山。(甪里先生姓周名述。)钦一字而定师生,删书石匮;鄙五斗而爱松菊,闭户柴桑。想当年陶写笙歌,不恋兰亭艳质;在今日优游泉石,无愧金谷高人。幸际华辰,当伸嵩祝;偶因薄冗,暂赴广陵。七十一年之斗山,瞻仰有日;二十四桥之风月,持赠何时?兹以班管霞笺,私赓白雪;兼携双柑斗酒,往听黄鹂。但愿冈阜齐庚,取彼万壑千岩而自足;箕畴待问,祗陈九丘八索而有余。三代以前,仪型公望;数世之后,接武寿谊。(洪武时,姑苏周寿谊年一百二十岁,召至宫中,历谈元事。)各赋高言,用联同调。

国家图书馆藏鄀公锺室抄本《琅嬛文集》书影

抄校本仅出校语云:“抄本四首,前有骈体小引甚长。”未抄录此序,亦未据鄀公钟室抄本补录。此外,《张子诗粃》卷四《咏方物》组诗因原本残损,脱漏颇甚,鄀公钟室抄本所收《咏方物》为无损完本,唯编次、文本与《张子诗粃》多异,抄校本亦仅就《张子诗粃》残存文本与鄀公钟室抄本互校,而未据以补抄。

综上可知,茗缘室抄校本《张子诗粃》当是沈启无借录马廉藏清稿本《张子诗粃》,借校周作人藏鄀公钟室抄本《琅嬛文集》的产物。沈启无有“刊行张氏丛书”之志,且得同时寓目清稿本、刊本、传抄手稿本三个版本系统,仅有今藏天一阁的沈复灿抄本未见,置诸彼时已然可谓得天独厚,而未能先行出版《琅嬛文集》辑校本,实在有些可惜。

三、校点《西湖梦寻》

张岱著作,除《陶庵梦忆》、《琅嬛文集》外,以《西湖梦寻》名誉为最著,而此书亦牵连出周作人与沈启无的一段书缘。

《西湖梦寻》最早有康熙五十六年刻本,此本为张岱族孙张礼刊刻于广东,各卷卷端有“古剑蝶庵张岱著纂、山阴曲辕王雨谦评定”,卷端、卷尾皆列参订名氏,眉间刻有王雨谦评语。此本周作人藏有一部,首钤“知堂收藏越人著作”、“会稽周氏”朱文长方印、“苦雨斋藏书印”朱文方印等,另有“东山外史肖岩沈氏藏书之印”朱文方印、“沈印阆崑”白文方印、“虞山周左季藏书记”、“曾在周左季处”朱文长方印、“虞山周辅长生安乐”白文方印等,经沈阆崑、周大辅递藏,则周作人收得此本,或与购得鄀公钟室抄本《琅嬛文集》时间相近。全书共五卷五册,今存四卷四册,为金镶玉装,归藏国家图书馆(索书号:04580)。

国家图书馆藏清康熙刻本《西湖梦寻》书影

今按上海图书馆有沈启无旧藏清光绪九年丁丙刻《武林掌故丛编》本《西湖梦寻》(索书号:线普长014449)合订一册。《武林掌故丛编》本《西湖梦寻》无王雨谦评语,卷端亦无“山阴曲辕王雨谦评定”题名,并删去参订姓氏等项,仅有白文;沈启无所藏本原书卷三并有若干缺页。按此本今有沈启无过录王雨谦评语并卷端题名、参订姓氏,卷三缺页处据康熙刻本补抄,并题云:

一九三七年五月八日借苦雨老人本抄补。启无。

全书之末又有跋云:

借苦雨斋藏原刊本《西湖梦寻》五卷照录白嶽山人王雨谦眉批至丁本,中错字难免,暇当再校一过。廿六年六月廿日记。

廿六年七月八日校正错字。是日日兵在芦沟桥演习,藉故袭击宛平县城,遥闻炮声。

可知沈启无当于1937年春夏之际借周作人藏康熙本《西湖梦寻》过录眉批并校补光绪本,而沈启无个人对这段书缘当颇为重视,从此光绪本钤印累累可以窥见,如封面钤“且将就斋”朱文方印,卷首钤“茗缘藏书”朱文长方印、卷端钤“启无读书”朱文方印,卷末钤“停云小筑”朱文方印等。从此本卷五亦录有王雨谦评语及卷端题名、参订姓氏来看,彼时周作人藏康熙本《西湖梦寻》尚是五卷完帙;而周作人所藏康熙本亦为周大辅旧藏,则鄀公钟室抄本《琅嬛文集》彼时当亦归周作人,则沈启无借校鄀公钟室抄本《琅嬛文集》或在其时前后。

上海图书馆藏清光绪刻本《西湖梦寻》书影

上海图书馆藏清光绪刻本《西湖梦寻》沈启无题跋

过录评语、对勘文字以外,沈启无对《西湖梦寻》卷三引张岱《陶庵梦忆》的两篇文字《西湖七月半》《湖心亭小记》(即《湖心亭看雪》)作了更为细致的批注,可见他对张岱有着特殊的由衷喜爱。

上海图书馆藏清光绪刻本《西湖梦寻》沈启无朱批

沈启无对《西湖七月半》的批注主要是载录各本异文,如《西湖梦寻》所引首句云:“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类之:……”《陶庵梦忆》则作:“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沈启无用朱笔点明异文,并指《梦忆》之文“较佳”。

沈启无对《湖心亭小记》的批注则更为值得关注。《湖心亭小记》文笔精炼而意境渊远,如今已然脍炙人口,而其“雾淞沆砀”四字看似平易,实则难解。“沆砀”二字为白气弥漫之貌,毋庸置疑。而“雾淞”何解,似有未安,今人言“雾淞”多指树挂,然树挂似无“沆砀”之理;又金忠淳刻《砚云甲编》一卷本《梦忆》此处作“霜淞”,而字更难解。沈启无以朱笔眉批云:

沆砀:白气之貌也,汉《郊祀歌》:“西颢沆砀,秋气肃杀。”

霿淞:曾巩《冬夜即事诗》自注:“齐寒甚,夜气如雾,凝于水上,旦视如雪,日出飘满阶庭,齐人谓之霿淞。谚曰:‘霿淞重霿淞,穷汉置饭瓮。’以为丰年之兆。”他书有引作雾淞者。

此说或因袭自193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朱剑心《晚明小品选注》一书注释。是书卷五皆为游记,其中收录张岱《西湖七月半》《湖心亭小记》两篇,前者以《陶庵梦忆》为据,后者则依《西湖梦寻》。朱剑心于《湖心亭小记》仅出一条注释,即解“雾淞沆砀”四字:

雾淞,或作霿淞。曾巩《冬夜即事诗》自注:“齐寒甚,夜气如雾,凝于水上,旦视如雪,日出飘满阶庭,齐人谓之霿淞。”又《字林》:“寒夜结水如珠,齐鲁谓之雾淞。”沆砀,汉《郊祀歌》:“西颢沆砀,秋气肃杀。”注:“沆砀,白气之貌也。”

由是则“雾淞沆砀”之意明矣;至于“霜淞”,则显系“霿淞”之形误。

周作人对朱剑心《晚明小品选注》颇有不满,曾著《读〈晚明小品选注〉》一文(载1937年5月6日《益世报》),中谓“未及遍读,只挑了袁中郎的几首游记来看,觉得未能满意”,指摘朱剑心注袁宏道文之误;然则朱剑心竟似未见周作人的批评,故而在1947年将旧著改名《晚明小品文选》再版时,于此并未作任何修订(参见杨焄《周作人与〈晚明小品选注〉》,2016年8月21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第394期)。沈启无读到朱剑心书当与周作人约略同时,然而沈启无对朱剑心颇为悦纳,其校《西湖七月半》、注《湖心亭小记》,乃皆得益于朱剑心《晚明小品选注》。今人注释“雾淞沆砀”,多未遑参及朱剑心《选注》;而朱剑心揭示“雾淞沆砀”文义的一点幽明,竟早已得了沈启无这位知己。

四、亦步亦趋与“破门事件”

沈启无于1930年9月已编成《冰雪小品选》并向周作人、俞平伯索序跋,迟至1932年9月,其上册始与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同时出版,而收录张岱散文的下册更是当年12月始面世。虽然出版延宕,但期间沈启无向周作人多所请益,并颇作了增订。周作人1932年1月20日记云:“启无来还《文娱》。”3月21日记云:“启无借去《寓山注》一册。”3月24日周作人与沈启无信云:“《寓山注》承采用,甚有荣光。”(参见青光书局版《周作人书信》,下同)今按《近代散文抄》“抄撮书目”中有《媚幽阁文娱初集》(注明苦雨斋旧藏,并标明未见《媚幽阁文娱二集》)及《寓山注》),则1932年沈启无向周作人借阅此二书及周作人“承采用”云云,皆与编选《近代散文抄》有关。

沈启无借阅周作人藏本编书,后来也成为其撰写书话文字的发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沈启无撰有专栏文字《闲步庵随笔》一组,其《帝京景物略》一文(载于1934年6月20日《人间世》第六期)即对苦雨斋所藏陶筠厂抄本《帝京景物略抄》不吝辞费,大作激赏之语;并记周作人以纪昀删订本《帝京景物略》相赠一事。

或许是天性与编校工作使然,亦或是受周作人的影响,沈启无似对书籍版本比较在意,按周作人与俞平伯重刊《陶庵梦忆》时,所见仅《粤雅堂丛书》本。其后周作人1930年5月18日记云:“下午往孔德与隅卿、玄同闲谈,取来石印《西厢记》、王刻《陶庵梦忆》各一部。”5月28日记云:“付《梦忆》十八元支隅卿。”按“王刻《陶庵梦忆》”者即清乾隆五十九年(1794)王文诰(号见大)刻《陶庵梦忆》。周作人1932年2月24日与沈启无信略云:

偶阅《复堂日记》,抄其关于《梦忆》及《西青散记》的两则呈览。……《陶庵梦忆》王见大刻即不佞所有本,实亦不甚佳,不过比这更旧的刻本却没有了耳。

《复堂日记》卷三载有阅《陶庵梦忆》所记一则:

阅《陶庵梦忆》八卷。春间在娱园见王见大所刻甚工雅,伍氏《粤雅堂丛书》犹有阙失。

《近代散文抄》抄撮书目对《陶庵梦忆》版本记载如下:

《陶庵梦忆》八卷

张岱 《粤雅堂丛书》本 朴社标点本 苦雨斋所藏王见大刊本,《谭复堂日记》称其工雅,实亦不能算佳,犹有错误。但比这更旧更精的刻本,似已不可见。

这段版本评述显然承袭周作人的意见。

此后周作人购得王文诰道光二年(1822)重刊本《梦忆》(卷七、卷八一册原缺,邹存淦据《粤雅堂丛书》本补抄,该本今藏国家图书馆,索书号:42030),并于1942年9月《中和月刊》第三卷第九期的《勤艺堂题跋抄》中加以披露:

《梦忆》八卷,张岱著,道光壬午王见大第二次刊巾箱本。《梦忆》向来有一卷本,乾隆乙未金忠淳刻入《砚云甲编》,光绪初年有申报馆铅印本,又八卷本乾隆甲寅王见大刻,咸丰壬子伍崇曜据以刻入《粤雅堂丛书》,若王氏第二次刊本则未之前闻,唯《复堂日记》卷三所云,癸酉春间在娱园见王见大所刻甚工雅,或即指此书亦未可知。

其后的1942年11月,沈启无编《大学国文》由新民印书馆出版,其中对《陶庵梦忆》的版本描述如下:

《陶庵梦忆》

《砚云甲编》本不全 申报馆有铅印小本《砚云甲乙编》 王文诰刻本八卷 《粤雅堂丛书》本即由王本翻刻 通行铅印本易得

《大学国文》所列版本相较《近代散文抄》更为简洁,且侧重于通行易得,故未就稀见的王文诰重刊巾箱本过多着墨,但这段描述大抵与《勤艺堂题跋抄》一致。此外,《大学国文》有一篇《复堂日记》选录,其中将周作人来信所提及关于《西青散记》和《陶庵梦忆》的两节皆予选入。这些细节都可以窥见沈启无对周作人亦步亦趋式的尊崇与致意。

好景不长,1944年3月23日,周作人悍然发表《破门声明》,双方从此即断绝师生关系。1945年7月27日,周作人撰写《关于近代散文》,谈的自然是早年间研读和编选“近代散文”的事,其中提到许多志同道合的同志门人,但是对沈启无及《近代散文抄》绝口不提,黄开发先生《言志文学思潮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认为:“此文带有揭老底的意思,暗示沈氏《近代散文抄》的编选思路和手眼并非自出机杼,而是依傍老师的门户。”此说甚是。且周作人自称彼时已经转向关注李贽和六朝文学,塑造了自外于“晚明小品热”的形象,然则周作人自己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及同时所撰其他各文中均未提及李贽,陈文辉《传统文化的影响与周作人的文学道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指出周作人对李贽的阅读和了解主要发生在抗战爆发以后。想来周作人乃有意用记忆模糊为遁词,写出更有利于自己的“供词”,此为“破门事件”以后周作人惯用的手法;而沈启无与周作人也并非心照如一,尽管指责沈启无“欺师灭祖”或许有些过分,但沈启无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两人之间“渐行渐远”已是事实,“破门事件”的爆发亦当有其必然之理在,高恒文《周作人与周门弟子》(大象出版社2014年)叙之甚详,此不赘言。

正好沈启无对周作人的“亦步亦趋”,也有些“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的滞后,虽然沈启无对晚明文学续有深耕,于六朝文学也有所旁涉,但他确实没有太多关注李贽,他在紧跟周作人的同时似乎并未太多地想到必须形成一个独立的“自我”,这就给周作人留下了相当的口实。

总体而言,沈启无对张岱的接受与推崇,几乎处处皆有周作人的影子,只是沈启无早年拟刊“张氏丛书”的设想终未付诸实践,学者亦难知晓他对张岱研究有先行的功劳。

五、未解的人缘与书缘

令人唏嘘的“破门事件”发生以后,沈启无似仍保持着对张岱的推崇喜爱,念兹在兹,直到人生晚年。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黄开发先生曾经访问沈启无之女沈兰,获悉有关情形,载在《言志文学思潮研究》的《关于沈启无》一文:

(沈启无)1948年南下时,把在北平的二十八箱藏书运到上海,寄存在朋友家中,只拣一部分珍贵和心爱的图书留在身边。1950年回北京时,把寄存在上海的书送给了上海文物图书馆(后改名上海图书馆)。沈启无去世后,傅梅还把他校注《中国小说史略》稿本二册和《琅嬛文集》二册(上海杂志公司)、《陶庵梦忆》一册(朴社)及校订本二册送北京鲁迅博物馆。他去世前一再叮嘱,要把他多年研究的《张宗子诗文集》找回来送北京图书馆。傅梅托人把书找回来了,1971年11月由北京师院中文系的张一德送交北京图书馆。其余的书籍、字、画等,被毁或抄走。

承上海图书馆袁恩吉老师赐告,上海图书馆藏沈启无旧藏书,有沈启无整批捐赠者,亦有上海图书馆零星购入(或间有后续零星捐赠)者。沈启无整批捐赠之书当是捐给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按“上海文物图书馆”当为“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之误记),光绪本《西湖梦寻》即在该批捐赠图书之列。这批捐赠图书索书号为连续排列,其中有多部可志沈启无与周作人之书缘者,如民国刻本《白下琐言》(索书号:线普长014464),封面有“闲步庵惠存。苦雨”字样,为周作人签赠沈启无之书;又清光绪刻《香雪崦丛书》本《群书斠识》(索书号:线普长014456),亦为周作人旧藏,有“岂明经手”朱文方印、“知堂收藏越人著作”朱文长方印、“苦雨斋藏书印”朱文方印等章,该书署名常庸,即平步青之化名,为平步青校读群书之札记,其中读《陶庵梦忆》所作札记指出张岱卒年九十三,此说近年始为学者采信,乃周作人、沈启无或早已知悉。

上海图书馆藏民国刻本《白下琐言》书影

上海图书馆藏清光绪刻本《群书斠识》书影

至于茗缘室抄校本《张子诗粃》,则在上海图书馆零星收购或受赠的沈启无旧藏之列,故索书号次序参差,不能据索书号相邻情况判定是否为沈启无旧藏。笔者未能遍阅各书,仅检得明崇祯刻本《媚幽阁文娱》《媚幽阁文娱二集》两函(索书号:线普388792-807)亦属沈启无旧藏,书上并无沈启无题跋或藏印,仅《初集》内朱笔圈点眉评颇多,不知出自沈启无之手否,沈启无专栏《闲步庵随笔》中有《媚幽阁文娱》一文(载于1934年4月20日《人间世》第二期),介绍自藏《媚幽阁文娱初集》《二集》,从1932年沈启无编选《近代散文抄》时仅借周作人藏《媚幽阁文娱》、尚未寓目《媚幽阁文娱二集》来看,沈启无获藏《媚幽阁文娱》全套当在1933-1934年;又检得明万历刻本《三注钞》(《三国志注钞》《世说新语注钞》《水经注钞》,索书号:线普389137-40)亦属沈启无旧藏,函套有周作人题签“三注钞十六卷/廿九年六月所得”,各册首钤“苦雨斋藏书印”朱文方印,当为周作人1940年购得,并于1944年前付沈启无。周作人1933年3月31日致信沈启无:“《三注抄》云已售去,殊觉可惜。”乃七年之后购得此本,可弥补此前交臂相失之憾。

上海图书馆藏明崇祯刻本《媚幽阁文娱初集》书影

上海图书馆藏明万历刻本《三注钞》书影

至于沈启无生前嘱咐家人找回送归北京图书馆的《张宗子诗文集》,未审系马廉旧藏清稿本《琅嬛文集》与否。1933年《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已经著录“《张子文粃》十八卷《诗粃》五卷”,可知马廉生前已将此书捐赠北平图书馆,列于善本甲库。其后抗战事亟,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装箱运沪,又择取部分运抵美国暂存。日伪政权控制下的伪教育部在周作人的主导下,于1942-1943年南下上海劫运部分运沪善本,入藏伪北京图书馆,并编成《国立北京图书馆由沪运回中文书籍金石拓本舆图分类清册》。检《清册》并无张岱《琅嬛文集》清稿本,沈启无可能与闻此事,或许彼时他也对未能“寻回”此书而耿耿于怀。

抗战复员以后,原存沪善本书陆续运回,而运美善本书则因内战未能运沪,延宕至1965年始由美国运抵台北,后又辗转归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昌彼得在该批善本运台后曾参与清点工作,并撰《北平图书馆善本阙书目》(参见《版本目录学论丛》,学海出版社1977年),中列“《张子文粃》十八卷《诗粃》五卷”,则清稿本《琅嬛文集》为存沪善本,抗战复员后即归北平(林世田、刘波《关于国立北平图书馆运美迁台善本古籍的几个问题》对存沪善本回迁北平探讨颇详,参见《守藏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21年)。沈启无后续是否得见其书,该书是否一度再次失散于外,则未得而知。

又按,今上海图书馆藏有《琅嬛文集》抄本五册二十二卷(索书号:线普长002064),面貌与马廉旧藏本基本一致,残缺亦皆相同,当系据其影抄。蒙上海图书馆袁恩吉老师赐示,此本为南社姚光(1891-1945)捐赠上海图书馆之书。1940年4月11日姚光曾致信袁同礼询问北平图书馆善本甲库古籍运沪存藏情况(参见姚昆群、姚昆田、姚昆遗编《姚光全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

贵馆《善本书目初编》中所载之书,未知刻置何地。敝处颇多相同之本,亦有原向贵馆录副者,今劫余残缺诸种,异日拟托补钞配全耳。

由此可知,姚光曾就北平图书馆善本甲库藏书录副若干种,则上海图书馆藏《琅嬛文集》二十二卷抄本或系1933-1935年间姚光向北平图书馆借阅影抄者。

上海图书馆藏抄本《琅嬛文集·张子诗粃》书影

行文至此,笔者仍不能确定沈启无遗愿交还北京图书馆的《张宗子诗文集》具体所指,今所见清稿本《张子文粃》《张子诗粃》卷端页均有挖改印章痕迹,其中缘故亦未得而知;加之沈启无本不以立言见长,“破门事件”以后更是寂寞潦倒,其文字亦随之星散寥落,至今仍亟待董理,颇觉遗憾。唯窥见原国立北平图书馆善本甲库古籍之流离分合、上海图书馆前身各馆藏书之繁富驳杂,因治丝益棼而茫然无措的同时,亦不免为其聚散无常而感慨系之。如今正当安平之世,但愿公藏古籍皆能落实就地保护,避免无谓动迁,俾学者有考镜源流之便,庶几不至于疑者传疑;而典守者亦得恪尽文物古籍保护利用之职,想必乐见其成矣,于公于私,谁不谓为尽善耶?以上仅就目力所及略陈管见,敬希方家不吝惠教。

附记:

本文写作过程中,承上海图书馆郭立暄、袁恩吉两位老师一再赐教,惠示良多;蒙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杨健、肖亚男两位老师赐示资料,不吝谬赞。又承人民文学出版社董岑仕、天一阁博物院李开升、首都师范大学南江涛、浙江古籍出版社路伟等诸位老师审阅文稿,匡谬正讹;复旦大学苏杰、杨焄两位老师耳提面命,屡赐教诲,特此致谢。

(责任编辑: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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