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失去爸爸和儿子,痛着怎么活下去

[热点] 时间:2024-05-12 07:13:55 来源:蓝影头条 作者:焦点 点击:129次

    

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赵佳佳

三十岁那年,彭海涛先后遭遇了两名至亲的去爸死亡。

没经历过生离死别的爸和幸运者们,很难真正共情这种悲伤。儿痛那感觉像是着活用小刀一片片剜下骨头上的肉,使得一场漫长而刺骨的下去寒意,遗留在生者身体里。岁失

但无论再怎么悲伤,去爸人总还是爸和要想办法活下去,要在受到命运摆布后的儿痛强烈挫败感中活下去。对于情绪敏感的着活人而言,这实在不是下去容易的事,为了活下去,岁失他们不得不与虚无感对抗。去爸彭海涛心想,爸和肉体的活还不算活,精神要是垮塌了,无异于行尸走肉。

人到底要怎样应对生离死别带来的悲哀感受?不是遗忘,不是回避,而是——如何应对它?

为了回应这个问题,每个人都会走上属于自己的那条路,而彭海涛决定从钢琴里找答案。作为一个从来没有接受过音乐教育,也从来没有触碰过钢琴的人,他放任自己躲避进音乐之中,让钢琴成为庇护所。

他不识五线谱,纯粹凭借自虐式的肌肉记忆来复刻乐曲的演奏流程。从2022年开始,日本钢琴家坂本龙一先生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带着他走向街头。这首被彭海涛反复弹奏的悲伤乐曲,最终指引他与人群中形形色色的故事相逢。

而在这场朝圣般的漂流中,属于彭海涛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活下去。纵使人生无常,命运不由我,也要在有限的时间内,“热泪盈眶地”活下去。

荆棘与利刃

对于彭海涛而言,父亲彭静的死亡是逐日发生的。整个过程耗时两年。首先出现的征兆是脑梗,具体表现为走路不利索。一年多后他渐渐瘫痪在床,生活无法再自理,随后因中风住进医院。直到2020年初,父亲在武汉汉阳医院离世,死因“普通肺炎”。

在父亲的脑梗发生后,彭海涛结束了九年的北漂生涯,回到了家乡武汉,从而见证了原本肥胖的父亲像“一个漏气的皮球”般逐渐凋零的过程。

《漫长的季节》剧照

《漫长的季节》剧照

他回家时,父亲已经几乎成了个半痴呆的孩子。病人的日常,就是在沙发上枯坐一整天,需要人把饭做好,喂到嘴里。而病情恶化的那天,彭海涛发现,父亲先是在床上久睡不醒,然后骤然开始抽搐,于是他终于看见了母亲说过的,中风的病人脸上“那张中邪的、扭曲的脸”。从那以后,父亲开始瘫痪在床,开始生命的倒计时。

大半生受躁郁症困扰的彭静,偏偏是在中风导致的大脑功能丧失后,才慢慢变得平和,他会在吃饭的时候像小孩那样笑起来,露出他因常年酗酒掉光了牙齿后枯败的牙床。

他原本是被彭海涛“钉在耻辱柱上”的男人。在彭海涛十四岁那年,彭静消失了一个月。后来,在母亲的带领下,这对父子最终在一家精神病院里面相见,隔着铁门,彭海涛看见了他被确诊为躁郁症的父亲。

因为精神疾病的困扰,彭静常年与酒精作伴。他从不对家人施加暴力,但当躁郁发作的时刻,他会在喝醉酒后不停地哭,闹,和家人吵架。在那时的彭海涛眼里,彭静是一个极度的“loser”,人群之中的失败者。为了反叛父亲,他从武汉考到北京电影学院去读书,在北京漂流九年,正是为了离家越远越好。

有时候,生命总是用消逝的方式让人真正看清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2020年3月16日,在武汉封城期间,父亲彭静在卒中ICU里悄然去世。在彭海涛仅剩的回忆之中,遗憾和内疚才像潮水一样慢慢上涌。

他想起父亲是个很好的人,在街上看到别人挑着扁担搬东西搬不动,他会跑去和别人一起搬。

《好久不见,武汉》剧照

《好久不见,武汉》剧照

有段时间他常常来到彭海涛的梦里。梦里父亲有一副非常慈祥的面庞,夜里彭海涛饿的时候,父亲总是问,“涛,想吃什么?”于是他常常叫父亲去给他买粉丝煲。后来有次他去家楼下的夜宵摊吃烧烤,老板把菜给他端上来的时候,跟他讲,“我记得你爸爸,你爸以前经常给你买粉丝煲”。

而失去尚未完结。在这年的年底,彭海涛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他给孩子起名叫彭海浪,但彭海浪出生的时候,早已没有了呼吸。

那天,在开始接生之前,医生就检查出来,胎儿已经失去心跳,确认死亡。这种情况下,孩子母亲也处在生死时刻,彭海涛记得,他在产房门口等了三个小时,直到有个医生出来问他,你要看一眼孩子吗?

那是个有着佛陀面庞一般的小孩,被医生抱着,穿越产房里长长的通道来到彭海涛面前。彭海涛抱着他,下意识地亲了亲他的额头。

医生还问,要不要做医学切片,取一块孩子身上的组织,检查下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死亡。彭海涛当场就拒绝了,他不想知道原因,结局已成既定事实,知道原因也没有意义,“我要让他完整地离开。没有原因,生活哪有什么原因,就只有结果”。

他说父亲离世后的悲伤,就像是身体里一颗荆棘的种子开始发芽,慢慢长出枝丫,尖刺插进肉体,而孩子胎死腹中的痛苦是利刃瞬间捅进胸口,连带着巨大的恨意涌现。为什么恨呢?因为他感到,人在命运面前毫无尊严可言。

“太他妈的没有意义。从那以后我就暗自发愿,我要让生活产生一点意义。我恨它,我恨命运,只要我活下来一天,我就要以我的生命跟它对抗。”

你好,劳伦斯先生

从2020年迈向2021年的冬天极其寒冷,接连送走父亲和孩子后,彭海涛在家里度过了沉默的八个月。他抛开一切生活上的琐事,也不再工作,每天从早到晚只做同一件事——弹钢琴。

那时候,妻子和母亲都觉得他疯了,一个从来没有接受过音乐教育,也从来没有弹过钢琴的人,不管不顾地把自己扔到一架钢琴面前,没日没夜地练习。

从来没有接受过音乐教育的彭海涛没日没夜地练习钢琴

从来没有接受过音乐教育的彭海涛没日没夜地练习钢琴

关于弹钢琴的起因,他向别人讲述最多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2019年底,他的父亲中风瘫痪,在巨大的压力之中,他总是通过工作来麻痹自己。直到某天在地铁上,他无意间刷到了2013年坂本龙一先生在纽约举办的一场交响乐演出。音乐厅里奏响的是一首名为《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曲子,在乐曲的起落中,他突然看见地铁黑色的玻璃门上,倒映出他自己满是眼泪的脸。

但有时候,归因是徒劳的,在极度悲伤的时刻,人们或许只是想要寻找一个地方躲起来。这个地方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足够稳固,刚好能够庇护下人的内心。

“当你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一件事情之中的时候,你就不想其他的事。那时候我觉得它(钢琴)像一个笼子一样的,它能把你框在里面。它能把你所有的喜怒哀乐,你的悲伤,你的痛苦,它能给你框柱。那么大一个钢琴,就像个镣铐一样的,把你铐进去。”

“Let‘s Enjoy !”

“Let‘s Enjoy !”

为了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他心中的劳伦斯先生,彭海涛从没考虑过要去系统性地学习钢琴,他的方法是,对照着网上的教学视频,死记硬背下老师弹琴的手势。

这首曲子被他拆分成208个小节,每小节有大概16个手势。视频里,镜头从上往下垂直地录制了老师弹琴的手,每按下去一个琴键,对应的地方就会亮起来。在每一节里,他先背下左手的按法,然后背下右手,再让两只手同时演奏。背完了第二节,再把它和第一节连接起来。在几个月时间里,他不停地记忆,练习,那是个痛苦得近乎“自虐”的过程,毫不讲求循序渐进。

光是把整首曲子的手势背下来,就已经消耗了八个月的时间。一开始,他经常弹错,在持续而反复的练习中,他逐渐能够弹出完整的旋律,再到后来,他终于能够在演奏中表达自身的情绪。现在,哪怕是在没有光亮的黑暗之中,他也能够完成演奏。

1983年,坂本龙一为导演大岛渚的反战电影《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创作了同名乐曲,音乐中反抗战争与强调人性之美的力量经久不衰。直到2012年,坂本龙一前往日本“3·11”大地震后设立的避难所旧址,再次为福岛核电站事故中的灾民们奏响这首曲子。那时候,浸没在一片黑暗中的避难所里,人们互相倚靠着聆听钢琴的声音。

在这个关于劳伦斯先生的故事中,钢琴从来不属于高高的殿堂,琴声中流动着的晦暗难明的悲伤和温暖柔和的抚慰注定要将弹琴的人引向现实世界,引向更广阔的人群。

在父亲去世后频繁浮现的梦境中,有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地划过彭海涛的心,在新冠疫情仍旧盘踞在社会中的2022年盛夏时节,他决定要把钢琴带向户外,发起一项“为武汉弹二十四小时钢琴”的活动。

在9月1日当天,他把钢琴搬到武汉东湖的凌波门,邀请路过的市民一起弹响属于自己的乐曲。

后来和彭海涛成为朋友的邓歌向我描述那个下午,天气并不是很热,空中云层重叠,有种风雨欲来的架势。在武汉最大的湖泊东湖上方,几排栈桥延伸向湖心,一架三角钢琴摆在那里。路过的人们受到彭海涛的邀请,轮流上去弹琴,其中有游江泳的老人,也有钻到钢琴底下玩的孩子。很多人都不会弹钢琴,但都可以去随意地弹奏。

那天,邓歌穿了件红色的汉服外套,站在人群中很显眼,彭海涛也走过来邀请她去弹琴,“我说我不会弹,他说你随便上去弹,因为你的衣服太美了”。

在此之前,邓歌也从来没有学过钢琴,但当她坐到钢琴前的时候,面向湖水,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富有诗意。她没有戴口罩,即兴地弹了一小段,结束以后有摄影师来找她,想要把拍下的照片传给她。人和人的壁垒在那个时刻仿佛消解了,大家摘下口罩,相互聊天,试图建立联络,并且共享同一个惬意的下午。

好好活下去

从凌波门出发,彭海涛带着钢琴开始了他的漂流。他和他的钢琴会出现在汉阳的居民胡同、成都的老茶馆、人民公园、长江上的小船甲板、宜昌的洲头。他的灵感有时凭空出现,于是会把钢琴弹给城市,弹给长江,也弹给好些逝去的生命。

彭海涛带着钢琴开始了他的漂流

彭海涛带着钢琴开始了他的漂流

在荆州,曾有一个听琴的老师说,彭海涛的钢琴看上去像一块墓碑。一台黑色的立式钢琴,就像墓碑一样伫立在街头巷尾,它方正的形象常常让画面变得出奇的平衡。彭海涛心想,喔,好像是啊。

这块墓碑从一开始就刻着彭海涛的父亲彭静和儿子彭海浪的姓名,后来,又刻上了坂本龙一和杨尚杰的名字。

今年4月2日那天晚上,彭海涛从妻子口中得知了坂本龙一去世的消息,他先是愣住了,然后哭了起来。他知道坂本龙一身患癌症,身体状况不好,但没有想到死亡再一次突如其来地光临。

时间已经很晚了,但他还是打电话给搬琴的师傅,把对方从床上叫起来,他说要把琴搬去杨泗港大桥下的长江岸边,在凌晨开始一场悼念。他临时做了一张活动海报,发到一些本地朋友们的微信群里,但并不曾期待有谁会在寒冷的深夜到来。

他从凌晨零点开始弹奏《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在一片漆黑之中,琴声首先带给人一种静谧的幸福的感受,就像人们处在童年时期那样安宁。然后,曲调开始进入更加复杂的区域,在彭海涛看来,那就像是人的成长过程,进入青春期,孩子开始走向一个更大的世界,开始与更多的人相遇,于是产生了怀疑,也遇到挫折。在怀疑和挫折的巅峰,命运突然急转直下,让人坠入谷底。

就在即将触底的时候——“突然一束光从海平面打下来,你开始决定要挣扎起来,不要沉沦,于是挣扎着往海平面浮上去。当你浮上去之后,你从深渊之中探出头呼吸的时候,你看到了海阔天空。但是这片海阔天空并不是晴空万里,它可能有暴雨、冰雹,有一切的(复杂性)。那是觉醒的力量。”

他像虔诚的信徒那样弹奏。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之中,他的整个身体蜷曲着,近乎匍匐式地在钢琴上按下黑键与白键。父亲的躁郁症似乎在他的身体里也埋下了某些顽固的基因,从他弹琴的姿势上你就能看见他的自我与偏执。他怀念坂本龙一,因为从坂本龙一的音乐里,他解读出了属于自己的答案:觉醒之后的人要活下去,就要学会直面伤痛、挫折,和一切黑暗的东西。

凌晨的气温太低了,冷风直往他的领口里面钻,直到38分钟之后,他冻到无法继续演奏,起身回头看时,才发现身后站了乌泱泱几十个前来陪他一起悼念的陌生人。

我在7月6日晚上十点见到了彭海涛,同样是在武汉的杨泗港大桥下,他那墓碑般的钢琴再次出现,悼念李玟,一个永远有着明媚笑容却因抑郁自杀的人。

前来参与悼念的人们买了满地的鲜花,簇拥着李玟的黑白相片。一位穿着长纱裙的母亲带着年幼的女儿来弹琴,她的琴声低鸣,很像哭声。彭海涛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想起了怎样的故事。在她结束演奏以后,她抱起女儿,用手轻轻擦干女儿脸上的眼泪,然后就离开了。

弹给CoCo李玟

弹给CoCo李玟

聚拢在这台钢琴周围的人们似乎共享着同一个讯息,即,不要遮掩,请允许悲伤。大家会一起为逝去的生命流泪,在长江边上不断往来的晚风中,一起唱起歌。

在今年6月1日,彭海涛的好友杨尚杰同样因为饱受抑郁症折磨而自杀身亡。

他们原本约定好,要把钢琴带到长江流域的沿岸城市,同时拍摄长江流域的纪录片,但就在他们计划开始的前三天,艺术家杨尚杰,率先不辞而别。

为了悼念杨尚杰,彭海涛把钢琴搬到了他的家乡宜昌,在长江边上演奏。在那里,彭海涛经历了他人生中最接近死亡的时刻。

当天下午五六点钟,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原本摆放在岸边的钢琴底部渐渐被上涨的江水淹没,原本坐在琴凳上的彭海涛突然决定要下到长江中游出五十米,然后再游回来继续弹奏。

同行的朋友赵彬在岸上看着,想叫他赶紧回来,水深流急,哪怕是有再好的水性,也抵不过人生地不熟,对当地江水的脾气摸不透彻,容易遇险。正当赵彬着急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彭海涛开始在江水中挣扎呼救。

当时,上游的葛洲坝水库开始放水,水位瞬间猛涨。彭海涛一开始以普通的姿势游泳,然后他开始转换成更加专业的蛙泳姿势,但他发现自己无论怎么游,仍然被水流推得向后倒退,“那时候我已经用尽全力,如果我继续保持那个姿势游下去,我一定会抽筋的。结果就是,我要么被冲向下游,要么就沉下去”。

岸边的赵彬已经开始跑去找人来救援,他着急得“鞋子都跑掉了”。就在生死关头,葛洲坝的放水停止,彭海涛才终于从江水中回到了岸边。他上岸后,靠在赵彬肩膀上大哭出声。在接近虚脱的情况下,他重新回到他的钢琴前,一边哭一边弹完了最后一曲劳伦斯先生。

那时候他想到,这就像是他这三年的生活,经历了从快要被命运摧毁的死亡边缘回来的过程。在水中挣扎的时候,父亲的脸和儿子的脸在他脑海中浮现,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活了回来,所以如果能够侥幸生还,应当要更加爱护自己的生命。

“好好活下去。”他不止一次向我重复这句话,其实是在告诫他自己。

有不计其数的人指责他作秀,批评他自我感动,但人生是属于自己的,如果无法感动自己,那么他也很难真实地感应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因此,在接连不断地送走他所爱的那些人以后,他从江水中逃脱,也从悲伤中逃脱,哪怕是被指责为自我感动,也要好好活下去,并且,要“热泪盈眶地活下去”。

(张鹤同、蜘蛛对本文亦有贡献)

(责任编辑:休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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