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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泽丨“最后一个人”与他的世界

[焦点] 时间:2024-05-04 04:07:30 来源:蓝影头条 作者:知识 点击:55次

原标题:李敬泽丨“最后一个人”与他的李敬世界

李敬泽,批评家,泽丨最后散文家。个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李敬曾任《人民文学》主编,泽丨最后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个人著有评论集《致理想读者》《会议室与山丘》等,李敬散文集《咏而归》《青鸟故事集》《会饮记》等。泽丨最后2004年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文学评论家奖”,个人2016年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奖”,李敬2017年获首届"十月散文双年奖"。泽丨最后

《雨果的个人迷宫》

序:“最后一个人”与他的世界

1

那一天,哥德尔和爱因斯坦在普林斯顿大学校园里遛弯儿。李敬

哥德尔说:想想看,泽丨最后一个女人,个人在一个瓶子里。

爱因斯坦有点心不在焉,他常常不在此处,但哥德尔的话显然让他回来了:哦,谁把她装到瓶子里去了?

哥德尔站住,故作惊讶地看着智者:上帝啊,还能有谁?

爱因斯坦摇了摇头:上帝不开玩笑,可是亲爱的哥德尔,你喜欢和上帝开玩笑。

哥德尔严肃地说:想想看,那个瓶子里的女人,她会把你和我,把普林斯顿、美国,把整个宇宙都喝下去,就像一口气干掉一瓶啤酒。

爱因斯坦注视着哥德尔灰蓝色的眼睛:哥德尔,我在想,你究竟是敬畏上帝还是害怕女人。然后呢?瓶子在哪儿?掉到了地毯上?

2

我不记得在哪儿读到的了,在爱因斯坦晚年,他和哥德尔成为密友,两个老头儿每天结伴散步。

人们一定很想知道他们谈些什么。

如果他们谈到了瓶子、女人、上帝、宇宙、时空的卷曲和流转,我不会感到意外。

哥德尔肯定会喜欢那篇题为《瓶装女人》的小说。我想,爱因斯坦可能也会喜欢。

所以,某一天早晨,李宏伟出现在普林斯顿校园里,打扰了那庄严的散步。

我们看见一个黝黑瓷实的东方汉子跟在两个白发凌乱的白老头儿后边,此人刚自布达拉宫飞来,高原热烈的阳光为他涂了一层釉,本来就黑,现在黑亮,按照神秘的中国说法,他是包了浆了,是时间和阳光和油脂和酒和诗和哲学共同作用下的光。这个人,他过于热爱生活,以至于生活满足不了他。——这句话不是我的发明,我好像是在一本讨论圣奥古斯丁的书里看到的。李宏伟当然既不圣也不奥古斯丁,奥古斯丁年轻时是个酒徒,李宏伟现在就是个狂飙突进的酒徒,但你不能反过来说酒徒都是奥古斯丁。但有一点他和奥古斯丁是一样的,酒满足不了他,他学哲学,他当编辑,他写诗,他写小说。

3

李宏伟的《雨果的迷宫》收录了五个短篇小说。为了把《雨果的迷宫》看得更清楚一些,我本想重读一遍他的长篇小说《国王与抒情诗》,但是,这本书留在办公室的书柜里,这个春节,所有的人被瘟疫封闭在家里,你跃出战壕,戴着口罩,穿过危险的开阔地带,只是为了取回一本书?

好吧,我翻开《雨果的迷宫》,读了第一篇《瓶装女人》。忽然想到,哥德尔会喜欢这个,这种诡谲的、自我吞噬的空间想象。然后我发现,他还会喜欢接下来的几篇,比如《冰淇淋皇帝》《雨果的迷宫》《沙鲸》。这些小说都有一个哥德尔式的装置,空间的嵌套、卷曲,感觉和意识的自反与作乱。

谈论哥德尔不是我擅长的事情,我无意在此描述和分析李宏伟的时空构造。我比较有把握的是,所有这些故事里都包含着某种超越性冲动——这是人超出了他的时间和空间尺度、他的“活着”、他的意识的惯性,人不再是那个困于此时此地、以此时此地此世界为标准为本质的人,人得相信,他的本质——如果有的话——只有在一个向远方、向彼岸的向度里才得以显现。

在这本书中,这种超越有时是内在的,被内在的视觉所感知,意识内部被蓦然照亮,比如题为《雨果的迷宫》的那一篇里,当那个名叫雨果的女子登上公共汽车,空间与时间的抽象与表意就在一个内在视角中展开,仿如自我意识的戏剧。但有时,超越完全是外在的,比如《冰淇淋皇帝》里,我们忽然在最后看见了一个套盒式的更大空间的存在,但这完全没有进入人物的意识,人物如蝼蚁,作者和读者如俯视蝼蚁的人或俯视人的上帝;一定程度上,《瓶装女人》也是如此。有时,超越既是内在的又是外在的,它同时在内面和外面被看见,比如《沙鲸》。

还有那篇《长久空缺的吻和她的两次发作》,这在整本书中是一个有趣的特例,那个女人琐碎、平庸和冷漠的生活,在小说的结尾迎来了一次绽放、爆闪,她一脚把她老公像皮球一样踢了出去——那兄弟不是像皮球,在那一瞬间,他和它就是皮球,它在天空中蹦跳、飞翔,最后瘪掉,就像是勃起和软下去。

——这篇小说提醒我们注意,至少在这里,所谓超越仅是一个虚拟的动作,它并未真的发生,它仅是一次短暂的膨胀,接着即是空无。小说的最后,一切都没有改变,世界一如恒常,女人还是那个女人,男人还是那个男人。

或许我们可以据此检视其他几篇小说,另外那四篇中,《瓶装女人》和《冰淇淋皇帝》某种程度上是“长久空缺的吻”的另外两次“发作”,在一种外视的角度下,空间的胀缩确证了枯竭和空无。——这与其说是李宏伟所求证的,不如说是他所恐惧的,他面对着无名的、至大的、绝对的否定性——其实人类一直就面对着这个,然后,他和人类一起思考如何肯定自己,如何从瓶子里、从冰淇淋里跳出去,所以《雨果的迷宫》和《沙鲸》都预设了一个内视的、自我决定的“我”,这个“我”要跳,要真正的超越,这意味着不要落到原地,如果你仅仅是为了像个皮球一样落下,那么你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跳,现在,“我”期待落到一个不同的世界,成为不同的自己。

4

爱因斯坦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不仅因为他和哥德尔是朋友,也不仅因为他开启了关于时间和空间的某种现代想象。更因为,这个现代科学的神,他其实怀有一个前现代的信念。因为他是爱因斯坦,他不得不以李宏伟小说里那种外视角度看待问题,他反对人以自我、个人为坐标,那是监狱,是现代人为自己建造的监狱,他认为那将导致自我的枯竭,然后,他想,人一定要皈依到某种整体性中去,人一定要在某种不是他自己的东西中发现、扩展和创造他自己。

所以,李宏伟去见爱因斯坦的时候,很可能会带上《国王与抒情诗》。我一直在回想这部小说的故事,这是一部关于诗人、世界、城邦的书,而李宏伟的想法似乎是犹豫暧昧的,他可能一开始想写一个诗人的、现代诗人的“理想国”,尽管这个国度没有多少生活和历史的根基,但是他可以调集现代以来、20世纪80年代以来庞大的思想资源,他可以召集起浩浩荡荡的诗人的乌合之众,其中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是自己的王并直接由此成为为世界立法的王。李宏伟可能真的这么想过,但这部书写着写着,他渐渐没那么自信了,柏拉图的正面和反面在争辩,好像是,写到最后,诗人成为了国王,但他同时不再是诗人。人无法独自面对世界,或者说,绝对的、独自面对世界的个人其实也就不再拥有世界。

在《国王与抒情诗》中,人最终无法以自我为坐标,正如爱因斯坦无法想象人以自我为坐标。《国王与抒情诗》有时被认为是科幻小说,它当然不是,它可能更像哲学幻想小说,或者哲学空想小说,但是它的确分享着科幻小说中一脉根深蒂固的思想传统,在这个传统中,预设着超出人类日常经验的外在性的更大视角,这个视角的降临和介入,如断然翻开底牌,把绝对的整体性或总体性问题亮了出来,它不再是一个理性选择问题,它就是被现代性遮蔽的个人存在和人类生活的那个坚硬的、同时又是幽深空无的根基。

5

在唐弢奖评奖中曾读过一篇论文:《“长老的二向箔”与马克思的幽灵》,作者陈舒劼指出,几乎所有的中国科幻小说,在科学和技术进步的想象之外,关于未来社会形态的想象都是返祖的,当我们在技术上向前穿越时,我们同时向后回到了长老、元老院、帝国,回到了前现代的社会和政治形态。

——他看出了问题所在。但这其实不仅是中国科幻小说的问题,世界各国的科幻小说也大抵如此。星际战争通常不会被想象为自由人联合体之间的斗争,或者说,在一种下意识的启蒙话语中,人们其实无法自洽地论证自由人联合体之间的战争,必须把未来重新带回丛林,回到城邦,回到帝国,回到人类生存竞争的原初情境中去。

这并非简单的社会和政治想象问题,科幻小说通常预设着某种外在的超越性危机,也就是说,我们忽然意识到有一双眼睛在外面、在上面看着我们,而且,它还要介入、干预我们的生活。这是一个超越性撒旦,它不仅使人类生活陷入整体性危机,而且正是在这种突然而来的整体性危机中,现代性的个人问题变成了“世界上最后一个人”问题,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想象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实际上已经完全失去了他的世界,他的意义和一棵草、一只动物并无区别。他必须以此为原点,回到人类的历史原点上去:在那里,个人的意义完全系于部族、城邦乃至帝国的整体性存续。

所以,与其说科幻小说家们缺乏对未来社会形态的想象力,不如说,他们的文化功能就在于这种与现代性之间的张力,他们和读者分享着一种本能的前现代经验和记忆。在这里,古老的图景在一种危机的、末世的想象和意识中被重新唤醒,在这个图景中,个人被纳入某种整体性坐标,当然也包含着可以料想的、整体性决断所要求的个人牺牲。在一个想象的绝对危机中,这其中的疑难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6

李宏伟,这个哲学硕士,这个诗人,他大概会把《国王和抒情诗》送给爱因斯坦。但是,我猜想,另一只手,在背后,他拿着另一本书,题为《雨果的迷宫》,他在犹豫,他不能确定爱因斯坦会如何评价此书。

——这仍然不是科幻小说,他的幻想的调性更近于唐传奇或《聊斋志异》。但是,李宏伟和蒲松龄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我猜想,《雨果的迷宫》作为一个短篇小说集,大概是写于《国王和抒情诗》之前,在此之前,李宏伟所焦虑的,是如何拯救那孤独的、最后的一个人。

雨果、白洁、桑铎和杨溢,他们都处于一种意义的枯竭状态。也就是说,他们都封闭于自身,而按照他或她自身的标准,他们无法为自己确立某种根基,无法说服自己,也无法说服作为读者的我们。

——严格来说,他们无法构成故事或叙事,如果没有一个超越性向度降临,李宏伟大概无法,也无必要写出这里的每一篇小说。

然后,那个向度应召唤而来,人封闭于他自身,但忽然,在一种超越性想象中,一个空间敞开,他或许可以由此获得他的世界、他的意义。

桑铎在另一重空间里成为了一个塑造师——那据说是无边的沙漠,在其中他必须塑造世界,然后这个世界才能连同他自己去推开下一扇门。而雨果在她的迷宫里面对自己的重重影像,这位阿里阿德涅的探险就是在此一时的自己和彼一时的自己中做出辨认、澄清和选择。

这个空间照例空旷无人,除了“我”,自我的创世、自我的超越。这是绝对孤独的创造,李宏伟在进行一个非同一般的实验,就如同地球上最后一个人把自己想象为上帝。

但问题是这样的创造是否可能,以及这样的创造向哪里输出?无法输出的创造就不是创造,至少在《沙鲸》中,桑铎意识到了他的难局,小说的最后,是一个绝对孤独者向另一个绝对孤独者的疯狂而无效的输出,如无声的嘶喊。而底牌可能一开始就已在《瓶装女人》里揭开,所谓吞吐万物,最终不过是落到了地毯上。

——这好像是在推演一个哲学上的难题。如果有上帝,上帝创世并且成功输出了,这本身就是绝对的肯定。但即使在上帝身上,也依然有一个谢林式的难题,上帝在创世之前在干什么?或者说,那里是否存在某种黑暗幽深的、否定性的根基?

好吧,这很绕口。我是说,对李宏伟这个诗人来说,一种个人的创世是可以想象的;麻烦的是,在这种想象中,哲学硕士李宏伟不得不面对一个更深的困境:这里的每个人都不是上帝,他自身和他所面对的问题都是如此庸常、属于人世,比如爱的磨损和失去,比如作为权力与猛兽的父亲,等等。那么,当李宏伟想象另一种时空时,他是认为此时此地的问题不可能在此时此地获得答案吗?还是认为仅仅限于此时此地的答案在根本上注定空无,注定是否定性的?那么,为了对抗空无和虚无,人需要一种超越性的更高的肯定,但在这本书中,限于、困于自我的内在性超越似乎最终都是失败的,这是抒情诗式的失败,悲壮、伤感。但同时,或许也暗示着某种反向的猜想——也许,确实存在某种更高、更具超越性的力量,那是外在于我们的,是一个门、一个出口、一个输出与给予的行动,然后,人才能获得他的世界,然后,他的肯定就在于他不再成为自己,正如桑铎在他所塑造的世界里发现一种绝对的超越正在生成,那就是从远方而来的沙的巨鲸,那是他创造的,但那是大于他而且将淹没他的。

——我就是因此推断,《雨果的迷宫》先于并且会走向《国王与抒情诗》。但李宏伟心中不是同时运行着某种哥德尔式的空间吗?在这个多维空间里,没有什么是单向的,无法标定出发之地和抵达之地,人会被自己塑造的沙鲸吞噬,但与此同时,沙鲸在人的体内游弋。

7

然后,在这个二月,我看到哥德尔和爱因斯坦,他们相距一米,慢慢地走着。后边一米,走着李宏伟,口罩遮住了他的脸。

2020年2月15日初稿

2月19日夜改

4月30日凌晨改定(李敬泽)

(责任编辑: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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