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海南日记 | 哪有儿孙不回乡

>>>点击进入专题

20121年6月5日 晴

作者：刘醒龙

这句话是海南回乡十多年前写的，后来在一些场合上说过，日记再后来就不说了。有儿

在文昌的海南回乡第三天，到宋氏祖居公园，日记替我们讲解的有儿那女子在前面迈着轻盈的碎步，直奔青墙黑瓦的海南回乡老房子而去。熟悉文昌掌故的日记记者老吴平常习惯落在最后面，基本不出声，有儿这时候忽然往旁边一指，海南回乡带我们绕到另一条路上。日记

也就多走几十步，有儿路边草地上出现几座坟头。海南回乡这样坟头倘若出现在偌大的日记祖居公园外面，没有人不怀疑是有儿那没有儿孙祭扫的荒坟。在这公园内，这样的坟头虽不是荒坟，于一拨接一拨的人流侧畔倍显荒凉。坟头前立有韩姓先人的墓碑，很小很薄，左歪右斜，前倾后仰，气派是没有的，寒酸倒显十足。上面雕刻的字清清楚楚，姓氏名字背后的故事有点复杂，但也不是那种费解的无厘头。无非是让宋氏家族名扬四海的六个儿女，其父亲原来姓韩，只因婶娘可怜宋家小叔子没有子嗣，更可怜韩家兄弟日子过得艰难，从中说项后按旧时规矩将韩家老二过继由韩而宋，做了小叔子的儿子。这样荒坟般的坟头下面埋着的才是宋氏家族真正的先人。如果真的是那旷野中的荒坟，反倒不会引人注意，这样的坟头，原模原样保存在人来人往的宋氏祖居公园内，又怎么不让人想多了呢？

于是想起久不言语的这句话。

再伟大的男人，也当记得回家之路。

再惊艳的女子，未必不是如此如此？

语言是人说得最多的东西，也是人越说越说不清的东西。

很好一句话，说得多了，可能变得好上加好，但也有可能变得不那么好。

作为男人，伟大或是不伟大，在白发苍苍的乡亲面前永远都是孙子。话虽不错，也只能在外面说一说，真的回到家乡，最有文化的启蒙老师，也会嫌弃这是一句说了也等于白说的废话。然而，说话归说话，事情归事情。某年去浙江奉化，那与这边宋氏联姻的蒋家，好大好大的房子硬是缺了一角。原来那位执拗的邻居，无论如何也不肯将自家的住宅卖给大兴土木扩建祖屋的蒋家，软硬兼施用尽都不得法，到头来，权倾天下的蒋家也只能一声叹息，让寒酸的邻居继续在隔壁寒酸下去。人在家乡，在外面闹腾得越欢快，越是打心里奉这话为九十九条祖训之外的第一百条，这样的儿孙，在家乡面前才算有点出息。

经过整修的宋氏祖居比当年的真相貌美一些，好比时下的美容，皮毛好看了，骨架无法改造。先前且矮且小的几间屋子，是文昌这里典型穷酸人家。文昌人一定觉得这也太不忍卒看了，才在这早就无人居住屋子的里里外外下足功夫，既不改头换面，又要焕然一新。好在有两棵硕大的小叶榕树，若近若远地长在屋外，向上的主干气冲宵汉，平铺的横枝宽阔能容，给人以借代或穿越之感，以为房屋的矮窄与寥小，是两棵树长得太近的缘故。话说回来，当年宋氏富可敌国，怎么就不拔一根九牛之毛，将父辈发祥之所在，弄得起码像方圆十里内的小财主模样呢？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日，时任国民政府行政院代院长兼财政部长的宋家三哥已经四十多岁了，终于荣归故里，在文昌中学礼堂发表演讲，描绘发展教育，培养人才，开铁矿，修铁路，建设清澜港的家乡宏图。还没来得及踏进位于古路园村小山丘上的只能过小农日子的小房子，震惊世界的西安大事变突然爆发，那位著名的宋家四妹夫被爱国将领扣押，作为大舅哥的宋家三哥，一刻也不敢再在文昌停留了。那句自君一去无狂客，说的是诗仙李白永辞山水。自君一去无亲眷，才是指宋氏家族这辈子的三男三女中，唯一一位到了文昌，一只脚尖已经触碰到小叶榕树下那道门槛的宋家三哥。或许这就是人生，假若宋家三哥多待了三五日，古路园村旁的这所小房子会不会变成某种豪宅，定将成为后人们胡乱猜测的话题。

一九八一年春天，作为共和国荣誉主席的宋家二姐宋庆龄先生逝世，遵其遗言安葬在上海万国公墓与父母相伴。二○○三年秋天，美艳一辈子的宋家四妹病逝于美国，从未给这对显赫的姐妹提供过庇佑的宋氏祖居的小房子多了一层安详。除了宋家二姐，宋家大姐以下的其余五人，全部死在美国。这五人中，除了五弟已经火化，其余四人的肉身全部冰存于纽约芬克里夫墓园的冰室内，此中涵义不用言语而人尽知之。

高高的野生荔枝树上掉下一颗通红的荔枝，接着又掉下一颗，转眼之间第三颗也落将下来。领我们走遍宋氏祖居的女子，全身包裹得颇有宝岛风韵。她望了望地下，说这荔枝是可以吃的，见有人真的捡起来，剥开外壳往口中放，女子又说，这颗树上的荔枝有点酸，那边那颗树上的荔枝要甜一些。听她说话的人全都扭头朝着那棵树望过去，无论是路人还是当地人，谁也没有挪步过去。人生这颗荔枝，迟早要从树上掉下来。至于是酸还是甜，不是人自己说了算。更不会因为人生长或者人生短，滋味就跟随着或者酸或者甜自然变化。无论何种荔枝，都不是枝头上的长久之物，幻想鸟也啄不落，风也吹不掉，地动山摇也还要高高在上，是绝对不可能的。这边树上的荔枝有点酸，那边树上的荔枝有点甜，让荔枝树扎下根来的土地不在乎这是不是区别，更不在乎是不是要有区别，再甜的荔枝，是来自土地，归于土地。再酸的荔枝，也是来自土地，归于土地。文昌这里所做的事，事关土地，而非为着土地上长出来的荔枝。荔枝再好，没有土地哪能成？有了好土地，何愁长不出好荔枝！

家乡的小房子再矮再小，只要还在，就是回乡的最大理由。给在外漂得太久的乡亲打理一下旧房子，让蒙尘的情愫归于清洁，这样的家乡堪称伟大。至于人本身，虚空的伟大百无一用。将大而无当的东西安排在他乡就可以了，回到爷爷的故乡，回到父亲的故乡，将自己长成孙辈的爷爷，子侄的父辈，这样的人生一天比一天过得踏实。冰封在异域他乡的心血可以很冷很冷，能静静聆听小叶榕树落叶的声音，悄悄品着野荔枝树上的果实孰酸孰甜的灵魂从来就是温暖的，这样的家乡值得回来，也只有回来。（刘醒龙）

(责任编辑：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