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衎:对于家乡的观察与思考确实在异乡比较容易发生,我本科在兰州,硕士在天津,从北方回看南方肯定比在南方看南方有意思,熟悉的陌生人感首先是我要好的大学同学大部分都在浙江省外,这是个头疼的问题,其次北方七年生活也习得了一些未曾料到的经验技能,但我又是一个热爱浙江的人,说故土难离是夸张了,但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眷恋比较深,是乡愁?是食物口味?总之毕业择业只找了浙江的工作……所以只能承担这个后果和代价。
徐衎在武义县长大。这是武义县一年一度的七夕节接仙女活动,已列入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名录。徐衎 摄
澎湃新闻:县城改造、拆迁与变化也经常出现于你的小说里,比如《仙》收录的《肉林执》《乌鸦工厂》《红墙绿水黄琉璃》,还有你刚发表的《漆马》。它和你的生命经验是有紧密关联的吗?
徐衎:2014年确实经历了一次拆迁,那种动荡的感觉,与补偿方案无关,相反这次拆迁总体而言对我家还是赚的,但是拆迁前小区里听风就是雨的那个氛围持续了蛮久,人心惶惶,然后搬家也确实是个大工程,挺辛苦的,最后搬进新房前有半年的临时过渡,那个感觉也比较奇特,就是成了家乡的寄居者,因是临时寄居,感觉那段生活也是比较敷衍的,因为随时要再挪动、搬走。
澎湃新闻:你觉得当代县城生活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在写当代县城生活的作品里,你比较欣赏哪些?
徐衎:我成长于武义县,觉得县城生活最大的特点在于熟人社会,有人情味,也有无形的道德重负。比较喜欢苏童,余华,觉得他们写得好,能唤起我的共鸣。早年看他们作品真会想到自己的童年,比如苏童的少年血系列,还有里面的生活细节,虽然写的是江苏,但和我很近很近。哦,还有路内的《少年巴比伦》《花街往事》,让我又哭又笑,是真的笑出声哭出泪的那种,绝无仅有的阅读体验,我自认是一个比较理性的读者。
澎湃新闻:在小说语言这块,你是否受到了谁的影响?
徐衎:小说语言受到很多作家的影响,且有一个流变的过程,但归根结底还是受吴方言思维的影响,这个是根深蒂固,没有办法的,所以读研时有个说法,说文学创作也要读一读索绪尔、乔姆斯基的语言学理论,当时不理解,现在深以为然。努力突破方言思维,试着革新书面语,对小说本身也是一种创造性的突破。
如何面对父辈与历史 澎湃新闻:《仙》这本书写到了很多过去的时代,如集体生活时代老邮递员时代诗人的时代照相行当的黄金时代……这些时代大多存在于你的童年时光?对它们,你怀有一种怎样的情感?
徐衎:一部分存在于童年,一部分是童年听来的,还有一部分是现在听来的。对它们的情感首先是好奇,有探知的兴趣,因为我是从那段历史而来,虽然很多不曾亲历,但它们塑造了我的家人,而我通过家中长辈间接感知那些时代的影响,留下的痕迹,其实还是挺直观的,然后是感慨,当然这是抚今追昔的正常反应。
澎湃新闻:对于那些你不曾经历的年代,你在写作中会如何面对?
徐衎:写不曾经历的历史年代,当然会有些心虚气短。当你意识到你写的东西已有前人写出经典,肯定会有影响的焦虑。但关键还是看如何介入吧,如果有新的史料,新的思潮,新的角度,那未必没有价值,所以还是要勤思考、多做功课,而那年代的亲历者也未必就能突破社会化与政治意识形态、道德话语与社会分工等等限制和规训,总而言之无论在何种时代,要触碰自己真正的经验是挺有难度的。最后举一个写不曾经历的年代而获得成功的例子,莫迪亚诺和他的《暗店街》。
武义县的地标:熟溪桥,始建于南宋1207年,后几经修缮。徐衎 摄
澎湃新闻:不少人评价你的书写老道,如果不看介绍,可能都猜不到是1989年生的。
徐衎:前面说到,当下个人经验是否真的是我们个人的经验?它受制于社会化与政治意识形态、道德话语与社会分工等等限制和规训,要接受、触碰自己真正的经验是挺有难度的。写小说对于我正是剥离和辨析自身真实经验的一个过程。当然,能够剥离和辨析几层也另说,就像我们天天点外卖,但是这些经验未必会进入写作,加上写小说还容易自我重复。总之,父辈历史书写在某种程度上是讨巧的。有人说我像苏童,确实苏童在我尝试写作之初对我影响很大,这也是我想说的另一面,貌似沉稳老道的书写,我现在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然包括我自己也吃了这方面的一些红利,收获了一些难能可贵的赞誉。我现在认为这样的写作是相对容易的,甚至是轻易的,毕竟有太多模板,太多现成的经典可以因循。
而我欣赏周嘉宁的地方在于,似乎不需要太多经典的拐杖,就将那些还没有成为历史的当下时刻,在它们成为历史之前,先把它们写出来,使其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同时呢,平视历史时代中的小我又不耽溺于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青春写作,反倒是扭转了一种写作惯性,建立了一种新的、开阔的青春书写。
澎湃新闻:除了周嘉宁,你还有没有比较欣赏的青年作家?
徐衎:再举两位80后的同行吧,双雪涛、王莫之。欣赏双雪涛的不俗,总能将俗常的题材处理得很不俗,令人眼前一亮,虎躯一震,就说双雪涛的比喻,喻体都很家常,但无比恰当又清新脱俗……王莫之是上海的青年作家,写上海的一系列小说都非常好,但名气不算大,我觉得是被低估和遮蔽了,可能上海人才济济,能人太多的缘故吧,王莫之有音乐、文学、戏剧等多领域的研究,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和实地调研,一直在做一个1980年代以来上海摇滚乐的编年史还是口述史,据说已有百万字的积累,反正我只有肃然起敬。
小说有边界,而生活无涯 澎湃新闻:在前不久和艾伟老师的一次对谈中,你特意向他请教了文学写作中如何求新求变的问题。这个问题是现阶段特别困扰你的一个问题吗?
徐衎:写作久了必然要面对自我重复的陷阱,但这个问题不算困扰我,毕竟手头的书,我这辈子再努力用功也不可能看完了。以前一想到这个就焦虑,现在却是心安,意味着我有退路,浩瀚的退路,如何寻求写作新的增长点、突破口,阅读、观影都可以,或者干脆不写,放下作家的自我暗示,安心做一阵子大生活家,也可以。我目前最大困扰是大块完整的阅读、写作时间比较少,不缺构思和素材,缺行动力。
澎湃新闻:我也看了一些你近两年的作品,比如《第四十三遍落木》《前方高能预警》《漆马》《你好,明媚》,能感觉到它们在叙述视角、人物身份、人物关系方面有了变化。你自己觉得现在的小说比起《仙》这个集子里的作品,有了哪些变化?
徐衎:《仙》里的小说基本完成于2014年至2017年,距今确实有点久了。变化当然有,不见得外显,自己评估一下,觉得能处理更复杂的关系、结构,驾驭更大的体量了,然后也试着把视角从历史深处拉回到当下,平视自己和同代人,此外加上新冠疫情这个大背景,再下笔,即便不是2020年以来的题材,也不免有一层惘惘的威胁的背景以及影子似的沉下去的心境。
澎湃新闻:之前看过你一篇尚未公开发表的群像小说,确实是一个在结构上更精巧,在关系上更复杂的作品。它是在疫情期间写的?
徐衎:对,所以小说后面涉及了一点点疫情爆发之初的细节。这个小说是2019年8月开始写的,推翻了几次,然后疫情在家隔离期间完成了。它依然是一个欲望故事,但我这次想写得比较纵深,就是从抗战跨越到民国再到当下,但又不是线性叙事,你也看到了,是一个比较奇特的结构。隔离在家期间我每天上午写,下午写,中午午睡,晚上散步,除了感谢家人保障了那段时间的饮食起居,也很感谢这个小说里的人物陪我度过了那段艰难期,就是外面风雨琳琅,屋里都是今天的那种感觉。
到目前为止,这篇是我自认为写作难度最大的作品,一度我觉得自己没信心写完,以至于后来终于把那些人物勾连安排下来了,写完之后甚至产生了一种再也没什么能难住我的幻觉。如果说《肉林执》是我第一个中篇,算是一个突破,那篇小说就是我写了一些中篇之后的自认为的另一个突破。
澎湃新闻:你会怎么看待青年作家的发表时效?之前听不少青年作家说过,出版物还是蛮难及时反应她们当下的写作状态的。
徐衎:对,相比网络发表,纸媒肯定滞后太多太多了。定稿时的狂喜和自信,往往被发稿前这段时间冲淡、冷却。好在小说不是新闻,好的小说常看常新。这次重新修订《仙》里的小说,隔了这样一个时间差,让我清楚看见自己的疏漏、短板、不尽人意以及当时刊发它们的编辑的满满的爱和鼓励,所以《仙》的出版也是一剂后悔药,弥补了一些遗憾。
澎湃新闻:现在正在写一个长篇?
徐衎:确实在搞一个比较长的东西。我在2011年出版过一个长篇小说,以前是真的瞎写,想到哪写到哪,不算多么自觉的写作,导致后来再没写过长篇,也涉及时间、精力分配的问题。现在时机稍微成熟了一点。
澎湃新闻:你曾形容中短篇小说是一种藏拙的艺术,那么写长篇是什么感觉?
徐衎:我个人以为,小说都是藏拙的艺术,长篇也不例外,只不过为了藏拙要做的功课和努力要更多一些。小说终究有一个范围,有边界,而生活无涯,生活最伟大。
义乌某夜市。徐衎说,开豪车摆地摊在义乌是很家常的事。
澎湃新闻:你在国家电网义乌市供电公司工作,你觉得写作和工作之间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徐衎:这个关系有一个由忐忑、紧张到和解的变化,说真的,入职之初挺惶恐、焦虑,因为一个文科生突然要进入一个几乎全是理工科生的环境,做了很多心理建设,就想着如何保全自己,不被工作杀死,就像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着那种古老的敌意。然后随着进入工作节奏,工作经验本身亦能反哺写作,好像我也可以写《革命之路》《缮写员巴托比》抑或《创业史》这一类题材了……况且比起卡佛、阿乙他们当初的写作条件和环境,我显然好多了。现在,我已经能比较好平衡工作和写作,随着工作经验的积累,很多工作过程中的细节、体悟可以拓宽小说的维度。
另外,我工作单位本身的文化读书氛围也很好,交好的同事也能和我进行比较深入、高质量的聊天谈话,提供给我许多我不可能虚构出来的生活细节,不仅仅是文学上的启发,还有生活上的帮助,激发我取长补短,不至于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你看,生活家和作家之间并非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有个说法我是认同的,从前文学是一切,现在一切都是文学。
澎湃新闻:在平日里还喜欢做什么?
徐衎:八月初办了张卡,时隔多年重回健身房,游泳或跑步。然后依然是看看电影翻翻书,逛逛B站,吃一吃娱乐圈的瓜。偶尔撸狗。
(责任编辑: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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