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期的顾东林。
皇帝的辉煌 按照当地的传统,人过世后在家停放三天。但顾东林离世的那天是阴历初五,当地有初七不出门,初八不回家的说法,家人们决定赶在初六出殡。 当天下午,给红毛定制的厚木棺材运进了老宅的堂屋。挂灵幡的架子、放灵位的桌子和准备流水席的厨台把顾家的院子塞得满满当当。顾东林过世的当天下午就被火化了,骨灰用红布包着放进棺材。 顾东林没什么家当。除了衣服、鞋子、几张照片、跳舞用的墨镜和一个破旧的小音响,到离世时,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是两个短视频账号,一个有两万多粉丝,另一个有七千多。 顾东林也曾经风光过。 他从2009年前后开始跳舞。开始只是为了解压,跳交谊舞,后来觉得不够劲儿,才开始去歌舞厅蹦迪。再后来歌舞厅涨价了,他转战公园,蹭别人的音响跳。昏暗舞厅里自由摇摆的迪斯科搬到公园里,演变成了尬舞。 尬舞给顾东林带来了很多东西。2017年,郑州市人民公园莲花池,他与六十多名舞伴创造了奇迹,现场观众几百,网上观众几百万。 他的视频通过网络直播从郑州的人民公园传到了全国各地,网上搜索郑州尬舞,有上百条视频。视频中的围观群众,里三层外三层。郑州多家媒体曾联合对他们直播,吸引了200多万网友点击互动。 原本为理发店招揽顾客而烫染的红发成了他在尬舞场上的标志,没人喊他顾东林了,他们叫他红毛。 以他为主角的纪录片《红毛皇帝》入围国内外多个电影节,他参演了电影《尬舞蹦蹦叉》,进军影视行业,直播间的名称也改成了演员红毛。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事。高大尚回忆,顾东林曾经自豪地说,我一个草根,能在电影节走红地毯。 最火的那几年,顾东林以直播为生。一晚上能赚上万块,差点的也有几千块。一个主播回忆。 粉丝从全国各地赶来拜他为师。2017年,来自四川大凉山的彝族三个兄弟被人介绍到县城的鸭厂打工,干的是繁重又枯燥的体力活儿。20多天后,他们跑到郑州,因为丢了钱包,在广场上流浪了一周后,遇到了在广场跳舞的男人。 顾东林爽快地收留了他们,让他们住进了自己的出租屋,带他们直播。这三个平均年龄17岁的少年曾是红毛直播团队的主力军。 顾东林还因此收获了爱情。当时31岁的甘肃女人佳佳专门到郑州找红毛,当了他的女朋友。
看不懂的艺术 但在几百公里外的商水县农村——顾东林的老家,他的成绩从没被认可过。 那是个啥呀!像发疯一样。老家的村民这样描述他的舞蹈。他自创的、最得意的逮马舞在他们眼中也是个笑话,逮驴还差不多。 顾东林的妹妹也看不懂他的艺术。2017年,红毛火遍网络,有人刷到视频,告诉她你哥火了,她也假装听不见。丢人。 母亲每次想起这个儿子都会生气。外出打工的男人都给家里翻新了房子,家家户户都盖起了混凝土的二层小楼。只有顾家现在还住着破败的平房,那是顾东林父亲在世时盖的。 灰色的方砖已经被风沙、雨水磨去了棱角,变成了不规则的椭圆形。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墙上爬满霉点和疤痕,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81岁的顾母睡在土炕上,破旧的被子发出霉味儿。 两个儿子娶妻生子,顾东林都没出过钱。这些年一共给过我1400元钱。大儿子说,其中一千元是结婚时的随礼,另外四百是孙子孙女出生时给的。前几年,顾东林把手里的一间理发店转到大儿子名下,还收了孩子近万块的转让费。 顾东林弥留之际,母亲站在床前指着他骂:你欠这个家的! 尬舞和红毛的辉煌没能持续太久。 2017年前后,因为利益纠纷,顾东林所在的尬舞天团内部分裂成两派。为了抢粉丝吸引流量,顾东林向昔日的舞伴宣战。 他把音响搬到金水河边,大喇叭冲着对方,让徒弟们在浑浊的水边跳尬舞,吸引了对手直播间的人流。为了抢回粉丝,对方干脆拿起直播架跳到河里直播。红毛和团队成员也跟着跳进了水里。 尽管后来红毛向媒体解释,当时是队员的鞋子掉进泥里,他们在河边一边刷鞋一边跳舞,有人看到也跳进水里,以后不会这样弄。但这起轰动全国的金水河尬舞还是刺激了普通民众的底线,成为压倒尬舞的最后一根稻草。 2017年底,郑州的多家公园命令禁止尬舞。这群红极一时的舞者被郑州市人民公园驱逐后,辗转紫荆山公园、紫荆山立交桥附近、金水河河岸公园、人民路与太康路三角公园,每到一个地方,都被相关部门劝离。 他们在短视频网站上的直播账号也多次被限流、封禁。顾东林参演的电影也没能上映。高大尚说。 围绕在红毛身边的圈子很快散了。彝族三兄弟不辞而别,没有留下一句话。顾东林早上起床以为他们在睡懒觉,直到接到三兄弟家人的电话,才发现三个徒弟消失了。接着剩下的两个年轻徒弟也不辞而别了。
4月17日,村民们围在顾东林家围墙外看热闹。A06-A07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王翀鹏程
不能理解的领域 对顾家人而言,红毛和尬舞是他们不能理解的领域。他们不明白这群人为什么总要打来打去。 顾东林回老家养病,高大尚跟到家里照顾他。4月8日晚上,她守着顾东林开直播,在直播间和尬舞圈一个光头男人起了冲突。男人扬言要打她,连夜开车从郑州赶到顾东林老家,半夜两点多砸开顾家的大门。 顾东林的大妹被吓到住院,两天之后手还在抖。 但其实,这些在尬舞圈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他们常常一言不合就开战,在直播中开专场对骂更是频繁。主播高大尚说。 顾东林以前没少做这样的事。他骂人的功力在尬舞圈很出名。难听到无法想象。短视频主播黄河一姐说。有粉丝在直播间质疑他,他就开个专场把人家祖宗都骂一遍;或者把粉丝的照片打印出来,扔在公园地上踩。 4月16日,几个相熟的主播在回忆顾东林时说,他本质不坏,只是不够聪明,被别人当成了枪。比如别人和粉丝起了冲突,跑到他直播间连麦骂人,他也跟着一块骂,粉丝就把账记到红毛头上了。 生命的最后时刻,顾东林也为这些行为买了单。3月底,有朋友帮顾东林联系募捐,水滴筹的工作人员很快和他见了面,审核了他的病情材料之后,帮他上线了募捐页面,目标金额是30万,够顾东林一年的治疗费用。 但筹款只上线了几个小时就被撤销了。工作人员给红毛打电话,说后台收到了很多关于他的投诉,说他低俗、涉嫌欺诈。高大尚回忆,顾东林听完脸色变得很难看,当天晚上饭也没吃。 顾家人最想不明白的是这些主播为什么要在病人家里跳舞。 3月中旬,顾东林回老家没多久,主播们也来了。他们扛着音响、海报,穿着短裙、皮裤,在村里开始尬舞直播。那时,顾东林还能勉强站起来,他戴着墨镜,坐在轮椅上跟着节奏甩头,配合主播们摆出各种姿势。 顾东林知道他们是来蹭粉的,他不介意。我的粉丝就是大家的粉丝。他靠在墙上说。 但顾家人受不了。快节奏的音乐和密集的鼓点把他们的心都敲乱了,那几天顾东林的大妹吃不好睡不好。 主播们走了一拨又来一拨,顾东林躺在床上喘着粗气,一墙之隔的村道上,尬舞还在继续。 顾家人不再允许主播们直播,叫停的当天下午,人群散去。直到顾东林去世,没人再回来过。 葬礼 要不要送红毛?顾东林弥留之际,尬舞圈的人已经讨论了好几轮。大部分人持观望态度,但更偏向不去,咱和红毛的交情还不到送他的程度。一个主播在直播上说。还有主播称自己没路费,借机向粉丝要礼物。 顾东林出殡那天,短视频主播黄河一姐来了。 她四点多就起床,开启了当天的第一场直播。留言条在屏幕下方滚动着,观众们想看她直播红毛的葬礼。 响器班已经开始奏乐了。她一边脱掉外套一边跑过去,让响器班给她吹一首苏喂苏喂。乐手们吹起一首送葬的歌曲。黄河一姐马上像通了电,跟着节拍甩头、扭胯,像狂风中的植物,自顾自地摇摆、扭动。 黄河一姐直播跳了十多分钟,涨了一百多个粉丝。直播很快遭到举报,她的账号被封了。她气得脸通红,你看我多拼,举报我干啥呢?她捡起跳舞时扔在一边的衣服,至少损失一千块钱。 她边说边切换到小号,转战到距离顾家十几米的草坪上,先在地上翻滚来了一段驴打滚,又卷起上衣抖动肚子,给村里的人们来了一段肚皮舞。 还有个自称是红毛粉丝的男子赶来送行,他也是短视频网站的主播,自称在上海打工,一年多前开始关注红毛。 下午两点半,灵车停在顾家门口。鞭炮声响起,出殡时间到了。黄河一姐头上缠着白布,抓起地上的土抹在脸上,边抹边大声干嚎:毛哥,你说话不算数,音响没留给我。围观的村民一阵大笑。 此前一个小时,黄河一姐刚刚结束一场表演。她在灵车附近录了不少段子:调戏坐轮椅的大爷、拉着小孩一起跳舞以及和男村民在草坪上打滚。 村民们生怕错过她的新花样,他们把她围在中间,挡住了灵车的出路。顾家人不得不一边进行仪式,一边驱赶人群。 响器班在前面领路,灵车从顾家出发,缓缓前行。黄河一姐追着灵车,村民们追着一姐,出发时,队伍足有二三十米长。 顾东林的墓地被碧绿的麦田包裹着。棕色的棺材缓缓沉入土中,顾家的亲人神情悲痛。 只有围观的人群还在等着黄河一姐表演新段子。他们怂恿她:快埋了,你不哭一个?下午三点半,葬礼结束。顾家人走后,黄河一姐的表演才正式开始。她打开音乐,在顾东林的坟前甩头、扭腰,跳起尬舞。看到村民们在用手机拍她,黄河一姐跳得更卖力了,鼓掌!她兴奋地喊。炙热的阳光从头顶照下来,黄河一姐跳得满脸通红,声音嘶哑。 一段结束,围观的村民还在起哄:再跳一段,你毛哥高兴。黄河一姐喘着粗气摆手:不跳了,累死人。 新京报记者 王翀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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